……府太藍死了。
柴司慢慢放下槍,手臂肌肉裡仍傳蕩著一波波後推力,筋脈仿佛嗡嗡作響的琴弦。
他幾乎有點無法置信。
府太藍往往一句話裡藏著三個後手,又奸猾又難測,對其下手時,就像是在抓一塊豬油,滑溜溜地沒有個著力處——最終卻也像常人一樣,死在了一顆子彈下?
……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第二種結果了吧?
扣動扳機之後,柴司親眼看見那顆子彈從府太藍腦後衝出來,穿過一蓬血珠和碎骨,直直打在對麵牆上。
當府太藍中槍往後跌倒時,令他印象最深的一個細節是,府太藍的雙臂忽然軟了。
它們搖搖蕩蕩,像在尋找一股能將他再次托上人世的波流;少年身體沉沉砸在地上時,雙臂也失望頹然地跌下去,在地上稍稍一彈跳,仿佛瀕死的魚,最終歸於沉寂。
現在,府太藍從人變成了一具倒在地上,沒有氣息的物質。
“真死了?”韓六月也有幾分不敢置信似的,爬到床尾,朝屍體張望了幾眼。
府太藍仍睜著那一雙漂亮眼睛,目光凝結在天花板上。除了額頭上灼傷洞裂的傷口,看上去與平時沒有區彆。
“被子彈穿透大腦了,”
柴司關上了保險栓,明明沒費體力,卻覺有幾分喘不上氣似的,仿佛人被悶進了一個狂喜的夢中。“你現在有力氣嗎?”
“有的是,”韓六月一翻身下了床,看身手確實利落。
此時病房外已遙遙響起了此起彼伏的人聲和腳步聲,有的都正朝這兒來了——畢竟就算是加上了消音器的槍聲,也遠不是電影裡那樣含蓄的一聲脆響,多少要引起騷動的。
韓六月貓下腰,迅速從床下拖出一塊立牌;牌子白底上,是一行寧靜溫柔的藍色字體,“此處無事發生”。
專門負責處理善後的獵人組織,曾經好幾次給凱家開價,柴司都沒舍得把它賣掉——它確實也一次又一次地派上了用場。
韓六月打開門,將牌子往病房門口一立,它就自己站住了。
走廊裡正好匆匆走來了一個保安,原本滿麵警戒緊繃之色,在瞧見韓六月與牌子時,頓時像被夏風吹軟了的夜色,一下子平和下來,衝她打了聲招呼:“晚上好呀。”
韓六月也一點頭,嗓音清亮地一笑:“你好。發生什麼事啦?”
保安在門口站住腳,開口前,先往屋內張望一眼。
柴司此時已把槍插進後腰腰帶裡,抓起床上被單,在手上包裹幾層、又係緊了,正在搜找府太藍屍體上的偽像——他可沒忘記那個黑色薄片。
保安看了搜屍的一幕,點點頭,朝韓六月說:“好像有人聽見一聲槍響,我們正調查情況呢。他需要幫手不?”
“不需要,”韓六月說,“謝謝你呀,你去忙你的吧。”
醫院裡出現了死人,雖然不幸,但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嘛。
在這樣平靜、尋常的空氣裡,保安果然悠悠哉哉地走遠了。
韓六月回頭看了一眼。
柴司這時剛好從府太藍的衣兜裡,掏出了一個樣子有點令人不大愉快的人偶;圓柱形的雪白身體,臉上光禿禿什麼都沒有,隻有一雙紅唇。
“他剛才用的就是這個吧?”柴司說著,將嘴人偶往病床上一放,繼續翻找另一隻口袋:“六月,你去找找,大衛是不是真被他關到儲藏室去了。帶把槍去。”
“他可能還有幫手?”
“未必,”柴司說話間,已又翻出了一張空白卡片,看起來有幾分像抹去了信息的駕照。“他誰都信不過,誰也都信不過他,他隻能獨來獨往。但你還是注意點,以防萬一。”
韓六月乾脆地應了聲“是”,從床上盥洗包裡又掏出了一把槍,隨便用個塑料袋一裝;加上她一身病號服,走在醫院裡,大概不會有人多看她一眼。
“你找到儲藏室的話,看看有沒有醫護人員的製服。”柴司又加了一句,“給你我都弄一件。”
韓六月點點頭,臨出門時,還囑咐了一句:“柴司哥,你一個人,多加小心啊。”
哪怕府太藍變成了屍體,好像也叫人無法安心。
可他人死了,他身上的黑色薄片也被柴司找到了,單獨裝進了一個小袋子裡;槍、兩個偽像和他的手機鑰匙錢包,都被搜了出來,府太藍屍身上什麼都不剩了。
還有能什麼出意外的地方呢?
柴司抓起府太藍屍體,往床上一扔;就好像扔出去了一條沉重的、人形的死魚。病床都帶輪子,隻要解鎖,就能將床推出門去——到時用繃帶遮住槍傷,就可以假裝成急救病人,一路蒙混離開醫院。
他站在病床邊,看了看手裡兩個偽像。
用這個紅嘴唇人偶,就能讓目標說出自己想讓對方說出口的話了嗎?
府太藍運氣倒也不算差,竟然這麼恰好地拿到了一件可以撬走“傳言”的偽像……“傳言”原本應該是最不必擔心失去的東西了。
安全起見,或許該找凱叔把它拿回來。
凱叔不至於誤會他的。
……病房裡真安靜。
柴司抬起頭。他先看了一眼床上屍體,才在房間裡掃視一圈。
其實說病房裡安靜並不正確,他依然能聽見檢測儀器的嗡嗡運作聲,通風扇的響聲,遠處含混的人聲與腳步聲……一切醫院該有的底色與背景音,都聽得到。
為什麼會覺得安靜?
好像有一個該出現卻沒有出現的聲音……少了一個聲音,所以才讓他覺得過分安靜了。
是什麼?
柴司目光掃過床頭櫃上的府太藍手機時,忽然明白了。
他明明殺掉了“巢穴統治遊戲”選手之一,為什麼他沒有接到進度通告?
柴司上一次槍殺的是格林,不是韋西萊隊的“布莉安娜”,所以上次沒有接到通告很正常;但這次殺掉府太藍,不論怎麼想,也該收到信息了才對。
難道府太藍果然是在失去偽像之後,被遊戲除名了?
但柴司很難解釋心中疑雲一般的隱約陰影。
他往府太藍中槍之處走去,抬頭看了看仍嵌著子彈的牆麵——在那一瞬間之後,究竟是是什麼救了自己一命,柴司也不知道。
可能是上天還不願意看見他死去,可能是他在生死關頭產生了直覺,可能僅僅是餘光捕捉到了不該存在的光影變換,汗毛感受到了不該有的空氣氣流……
再微弱的警告訊號,也已經足夠了。
一聲槍響之後,緊接著又有第二道槍聲;聲槍響彼此波蕩撞擊,仿佛連整個病房都在搖搖欲墜——兩顆離膛的子彈,先後穿透空氣,從正急急撲向地麵的柴司頭上劃過,沒入了病房門口旁邊的牆壁裡。
……誰在朝我開槍?
念頭後知後覺地從腦海裡劃過去時,柴司“咚”地一聲,身子也撞在了地上。
人在生死之間時,靠思考分析是來不及保住性命的。
儘管腦海中一片茫然,他多年以來的戰鬥經驗卻已接管了身體反應:柴司什麼都沒來得及看清楚之前,就在地上急急一滾,下意識滾向了子彈襲來的方向——開槍的人在病床上。
他反手抽出後腰上的槍,身體剛一停在病床床腳,手槍已“啪”一聲解開安全拴,舉進了半空裡;未散去的槍聲餘波,淹沒了他急促的呼吸聲。
“……府太藍,”柴司躺在地上,以槍口指著床尾處的空氣。“你裝死倒是很像。”
隻要有人從病床上探出頭,或者下床走來,他就可以迅速抓住目標、泄出彈火——但是,彈火還有用嗎?
片刻安靜之後,病床上果然響起了那一個含混蒙矓的少年嗓音。
“才不是裝的,”他仿佛含著笑似的說,“我是真的死了啊。”
柴司從鼻子裡嗤了一聲,槍口依然穩穩不動,視線迅速掃了一圈。
府太藍並沒有悄悄從床的另一邊探下頭來。
“你不信嗎?”府太藍說,“連你和韓六月姐姐都知道要裝死騙人,我怎麼會緊跟著再裝一次?所以我是真死了,才會叫你差點上當嘛。”
他好像猶有不甘,咂了一下舌頭。“不是都看見子彈從我腦子裡穿過去了嗎?你怎麼還能躲得過我開槍?居然還想到要去檢查牆麵。”
嵌著子彈的牆麵,實在是太乾淨了。
明明從府太藍後腦出爆起了一蓬血珠和碎骨,然而牆上卻連一點血跡都沒被噴濺上;他是沒來得及仔細看地板,府太藍就突襲了——因為府太藍再不開槍的話,等柴司發現地板上也乾乾淨淨時,他就沒有機會開槍了。
“那是幻象吧,”柴司哼了一聲。“你用了什麼偽像?藏在哪裡了?我都沒找著。”
“你這個人怎麼說不聽?真的不是幻象,”府太藍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很在意這一點似的,嗓音都提上去了:“我是真的被你打穿了腦袋!你怎麼就是不信?通路偽像也是,你是不是執念太重,聽不懂人話?”
柴司心中一動。
府太藍確實奸猾,但他依然沒能完全擺脫小孩心性,像是總拖著一根線,隻要找對了地方,輕輕一拽,就能拽動他的情緒脾氣。
“我懂了,”
柴司一邊說,一邊目測著自己與生命體征檢測儀之間的距離。那部機器個頭不小,是個天然的掩體。“你把假死偽像藏在你的監獄錢包裡了。”
府太藍顯然一愣——連他翻動床上盥洗包的聲響都停了一停。
“什麼監獄錢包?”
柴司無聲一笑。
“進監獄的人,從頭到腳都要被檢查一遍,以免把違禁物品夾帶進監獄裡去。但是人體呢,總有地方是能塞東西進去,又不好檢查的……”
府太藍腦子快,反應也快;明白過來那一刻,他完全變成了他那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閉嘴吧你,”他罕見地怒意鮮明起來,“真是沒有想象力的惡心老頭子!你想知道,那我告訴你也無妨,正好你也是進過一次黑淵帶的人。”
他怎麼知道我進過黑淵帶?
柴司還不及深想,隻聽府太藍又連珠炮似的說了下去:“我把禿鷲帶進了黑淵帶裡,你沒想到吧?它也和人一樣,在黑淵帶裡解離成了無數碎片與粒子。我不怕告訴你,是因為你不可能——”
柴司差點從地上跳起來。
“你把禿鷲碎片融進自己身體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