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禿鷲似乎從沒有想過,它自己才是府太藍即將吞噬的目標。
在府太藍說服它,他也是一隻禿鷲之後,它對府太藍的信任幾乎令人驚訝——好像隻要知道是同類,就足夠了。
府太藍陪它在巢穴找到一個獵人,再與變形成功的禿鷲一起進入人世,然後領著它進了黑淵帶……一切都順利得叫人驚訝;既無波折,也沒有意外,歸根結底,隻是一些體力活。
“就是這兒?”
禿鷲與他一起站在韋氏莊園的草地上,探頭朝濃濃黑霧裡張望了一會兒,問道:“事後用通路就能回到巢穴了?”
“是的”兩個字,卻卡在了府太藍喉嚨裡。
好像有一種陌生的東西,和謊言一起擠在嗓子眼裡了。
他不得不頓一頓,把那個陌生的東西咽回去,才為謊言清出道路,說:“沒錯。你看我不就是用了府太藍的通路,回到巢穴裡了嗎?”
禿鷲果然毫無疑心地點點頭,說了一聲“那我們走吧”,就朝黑霧之間邁出了一隻腳。
府太藍吞回去了一句“等等”。
他為什麼會想要叫住禿鷲?他在黑淵帶裡對自己做的實驗,不就是為了現在嗎?
通過黑淵帶改變認知,頂多隻能叫居民疑惑、誤會他的身份而已;他不可能通過理論與邏輯,往自己身上添加真正屬於居民的特質——比如說,就算他再怎麼相信自己是一個居民,如果有人朝他開槍,他一樣會死。
但是,如果他能拿走一塊韓六月的碎片,他就能拿走一塊居民的碎片。
“哇,真厲害,”
禿鷲的聲音遙遙從黑霧裡傳來,竟然還有幾分興奮似的:“到處都是黑的欸……咱們倆大概是第一批進來的居民……”
那一個陌生東西又升上來了,梗在嗓子裡。府太藍再次吞回了它。
對方隻是一個居民,一隻禿鷲罷了,連原貌都惡心得叫人不願意多看。
他看著禿鷲漸漸消失在黑淵帶裡,催促自己邁開腳步,跟了進去。
他當然沒有告訴禿鷲,黑淵帶裡會發生什麼。
更加不可能告訴它要如何才能抵抗解離。
府太藍靜靜站在黑暗裡,感受到了禿鷲漸漸融化的全過程。
正如此前的自己一樣,它也成了一顆泡在水裡的蛋黃;它在最終失去思考能力之前,果然也短暫地恐慌困惑過。
“怎麼回事?身體好奇怪……”它求助道,“你幫幫我……”
求助的念頭很快也漂走了。
府太藍看著它最終變成了一大團飄散解離的碎片,任他挑揀拿取。
好奇怪。
府太藍懷疑過,自己是否哭了;但在黑淵帶裡,他感覺不到眼淚。
“……未必,”
柴司的聲音遙遙地說:“他誰都信不過,誰也都信不過他,他隻能獨來獨往。但以防萬一……”
府太藍躺在病房地板上,神智開始逐漸回籠時,聽見了這一句話。
他拿走的禿鷲碎片,並不是很多。
假如把大量異於己身的碎片融進自己體內,那“府太藍”是否還能存續、或者說最後留下來的人還是不是“府太藍”,就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了。
更何況,或許是因為人類與居民的本質隔離,禿鷲體內有許多碎片,是他無論怎麼抓、怎麼融,也始終沒法與他合為一體的。
最終,府太藍成功留下來的禿鷲碎片,隻有兩個拳頭大。
恰好一隻手抓住了一把。
它不能賦予府太藍變形的能力,也不會把他從人變成居民;它隻保留了禿鷲原有的特質:即使被打爛、砸碎、碾成血泥,依然可以牢牢跟隨“核心”,逐漸恢複原狀。
柴司的槍口頂在他腦門上那麼久,就算是個傻子,也知道要把那一部分禿鷲的碎片,挪到槍彈將會穿透的地方了——屬於府太藍的,從未被子彈打穿過,被打穿的,隻是那一隻輕信的禿鷲的一部分。
以前上了府太藍當的人,隻是被他的陷阱和謊言迷惑,自以為作出了正確的分析和決定,但從沒有人信任過“府太藍”這個人——那隻禿鷲顯然不懂這一點,所以它從世界上消失了。
府太藍被柴司扔到病床上時,大部分神智都已複蘇了,隻靜靜等待著突襲機會。
所以他才發現,因為那一句話,他對柴司生出了一種嶄新的恨。
……可惜,要是柴司在驚訝之際,防範鬆懈就好了。
韓六月走時沒有關門,或許是因為有人得盯著門口牌子,以免它被人拿走;他再次開了兩槍之後,走廊遠處的騷動和人聲更響了,像波浪似的,一浪一浪衝進房間裡來。
“你沒法殺死居民,”為了壓過雜音,府太藍揚聲說,“你也沒法殺死我。”
槍緊緊攥在手裡,抵得筋骨都隱隱發疼,但他始終沒有找到機會朝柴司開槍。
他一直伏在床尾,正好處於自己的視線死角,等於截斷了府太藍離開病床的路。
彆說是下床或者探頭了,就算是單單把手槍伸出去,都不容易能打著他——隻要他有動靜,柴司一側身就能蜷到床下;反而要是因為伸出去一隻手,被一把抓住、拽到地上,局麵可真糟糕了。
“如果真的殺不死你,你早就下床來殺我了。”
果然沒有騙到那個老男人。
府太藍聳聳肩。
“無所謂,你願意躺著也行。你拿走了我身上兩個偽像,這種強盜行徑可不好。讓我看看你們這隻包裡藏了什麼東西吧……特地為我設下陷阱,引我進來,總不可能一個偽像也不準備吧?說不定,還準備了好東西呢?”
柴司沒說話。
府太藍一笑——他一手持槍對準床尾,一手再次翻開了盥洗包。
包裡東西不多,上一層是衣物、毛巾和電源排插之類雜物,底下才是真章:沉甸甸一堆補充彈夾,又一把槍,以及對講機和監聽器。
他剛才還以為自己翻漏了,但是又翻一遍,還是一件偽像都沒看見。
不會吧?
柴司身手再好,也不至於這麼托大……府太藍抬起頭掃視一圈,一邊警戒著,一邊開始了第三次翻包。
柴司絕不可能以為,靠幾把槍就能留下府太藍一命。
連那個掩人耳目的牌子都事先藏在床下了;一定有偽像——莫非是這個包嗎?
他一手舉槍,一手把包裡東西都翻抖出來、落在床上,拿起包看一看,又扔了回去。
包就是個破包。那麼偽像是在……
府太藍目光一跳,從床被間拿出了那一隻六孔排插。
韓六月此前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昏迷中的人需要衣服,也需要毛巾,甚至還需要牙刷,但要排插乾什麼呢?
……試試看好了。
“你們手上也有好東西嘛,”他握著電源插頭,盯著柴司藏身之處,試探著說:“連我都差點沒發現是偽像的東西,一般獵人是怎麼帶回來的?”
柴司依然沒有吭聲。
府太藍屏息警戒幾秒,見病床四周沒有異樣動靜,這才迅速低下眼,打量了一下電源排插。
該不會是猜錯了吧?
但這個懷疑剛浮起來,他下意識把排插翻了個個兒,立刻就知道自己押對了。
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電源插頭,隻要一翻過來,就會發現原本頂多隻應該標注著電壓、產地之類信息的空白肚皮上,多了幾行不該存在的小字。
每一排字,似乎都對應著一個插孔;在一行字的末尾處,還有個小小開關。
府太藍的手槍電源持續中開關
房門口的偽像電源持續中開關
柴司的手槍電源持續中開關
房間電力電源持續中開關
柴司身上的偽像電源持續中開關
手機們電源持續中開關
……是他想的意思嗎?
府太藍回頭看了一眼。剛才柴司把他手機放在床頭櫃上了,他一手舉槍,另一手放下排插,使勁伸長胳膊,才勉強夠著了手機,小心地將它拿進了手裡。
電源充足,一碰就亮,屏幕上顯出一行時間日期:12月6日,00:38a。
府太藍仍舉著槍,試著撥了一下“手機們”的開關——手機屏幕霎然黑了下去,再怎麼也碰不亮了。
原來如此。
府太藍將手機插回褲兜裡,明白了。
柴司夠謹慎的:假如他帶上一件殺傷力極強的偽像,反而有落入敵手或出意外的風險;所以他挑了一件能儘可能壓製府太藍手段的東西,去掉府太藍的優勢,真正殺人這一環節,則自己親手來辦。
既然這樣,下一個要撥的開關,當然是“柴司的槍”了。
府太藍低下頭,手指已經滑到了排插上相應位置;然而還沒有來得及撥上開關,他五感的邊緣儘頭處,似乎就隱隱多了一片昏蒙暗影。
下一秒,他忽然浮在了半空裡。
失重感仿佛令他的思維心智,都不由得往空中一提,短暫地騰浮起來了。
在那一瞬間裡,府太藍恍恍惚惚地生出了一個明悟。
啊,怪不得柴司這麼安靜。
他知道我的注意力被排插引走了,才能等待機會、趁我鬆懈,一舉爬起來,將整張病床、連同床上的我,一起掀進了半空裡。
府太藍的視野裡,天花板、地麵、一手槍和一手中的排插,一齊傾斜過來,仿佛在半空中悠然畫出一道弧線;在爬過頂峰時,一切驟然加快、急轉直落——燈光一暗,病床陰影朝他沉重地壓了下來。
不能讓柴司有機會開槍。
當府太藍天旋地轉地跌下去的時候,在自己砸上地板、又被病床砸上身體之前的那一息工夫,依然死死握排插,摸索著位置,勉強一撥開關——開關撥上去的下一個瞬間,他眼前一黑。
好麼,自己把房間電力給關上了。
整個病房裡,頓時充斥了大片大片陰影,隻有走廊燈蒙蒙投進來的光,照亮了門口一小片地板。
府太藍先一步摔在地上,才剛剛蜷起身子、護住頭臉,病床也緊接著沉沉砸了下來——被子、床單、剛才倒在床上的雜物,登時像卷了無數礁石的漁網,將他給網住了,什麼也看不見了。
如果這個時候,掙紮著甩掉床單、推開病床,無疑是在告訴柴司自己的位置,告訴他該往哪兒開槍。
府太藍忍著痛,一動不動,隻有手指迅速地把插排上每一個沒關上的開關都撥上了——除了他自己的槍之外。
“府太藍的槍”是第一個,倒是好避開。
當他感覺到有人果然一把掀起了自己身上重量時,府太藍聽聲辨向,從床單底下,朝傳來動靜的方向開了槍。
……蟑螂都是不好殺的。
府太藍一把甩開身上床單時,就已經知道自己那一槍的結果了。
他在昏暗病房裡一掃,正好看見一個人影剛撲到了生命體征檢測儀後頭——柴司跟老鼠蟑螂的區彆究竟在哪,反正他府太藍是猜不出來。
“柴司哥?”
他還想再跟上去補一槍的時候,從外頭走廊裡遙遙傳來了韓六月一聲叫。
真是的,韓六月怎麼總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呢?
門口那塊牌子偽像,也被開關關上了,絕沒有任何可能把她糊弄過去了——可不能讓她堵在房裡,不然腹背受敵,可真就逃不出去了。
府太藍暗歎一口氣,借著門口透進來的光,抄起床頭櫃上奇跡般沒有被打飛的錢包鑰匙,抬腳衝向門口——柴司顯然已經發現自己的槍沒了用,還真把它當成了磚頭,筆直朝他甩了過來,幸虧他早有防備,一貓腰躲了過去。
討不討厭?
“韓六月!”柴司從一片昏暗深處吼道:“府太藍還活著,他有槍!”
府太藍對此的回敬,是在衝出門口後,回身就給了他兩槍。叫你多嘴。
即使他很希望能用子彈跟柴司玩一場打地鼠,時機也過了:匆匆趕來的韓六月,從塑料袋子裡掏出手來的時候,手中就多了一把沙漠之鷹。
“六月姐姐,”府太藍輕輕衝她一笑,先朝她的方向舉起槍:“彆太想我,我要走啦。”
在附近來往人員的一片尖叫和腳步聲中,他朝天花板打出去的子彈,果然逼韓六月撲到了牆角後——為他爭取到了轉身逃離的機會。
府太藍本以為,凱家二人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就算要將醫院變成戰場,也一定會死死咬住的。
然而韓六月卻好像連追都沒有追。
當府太藍推開樓梯間大門,準備坐在扶手杆上一路滑下去的時候,他隱隱約約聽見韓六月碎片似的聲音,被風撲進了樓道裡,仿佛是幾片落葉,飄搖在喧囂騷動的聲浪上。
她聲氣倉皇,甚至稱得上恐懼。
“……柴司哥……不對……黑摩爾市……我們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