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秋之夜,夏泛水漲之際,滾滾沮水已至岸齊,岸上明沙如雪,除卻岸旁沙地,餘者儘是茫茫草場,遠遠望去隻見碧雲滿地,一道白練橫貫其間,翻騰隨風,自西而東流去。
深夜裡一輪孤月,乾坤高掛,隻有長草中蟲聲卿卿。忽得但聽得馬聲嘶鳴,自北而至,仿佛一陣旋風翻過陰山山脊。
隨即便見一少年騎士,策馬北來,雖是一身戎甲,渾身血衣,背弓負劍,滿麵塵風,卻生得猿臂蜂腰,麵如冠玉,豐神英秀,神情舉止端重沉穩,護身罡炁亦頗紮實,一望而知是個軍閥出身的子弟,世代家傳的宿衛。
那騎士一路飛騎南馳,直到沮水北岸,卻被此時暴漲的河水阻住了去路,一望那河岸甚寬,縱馬恐躍不過去,披甲恐浮不起來,一時不由勒馬駐足,急往四下望去,想尋個水淺處渡河。
“嗷嗚——!”
忽然聲聲狼嚎自夜幕中傳來,獸咆嘶嚎之聲在草原上回蕩作響,聲聲激蕩回響開來,須臾之間,嚎聲由遠及近,成股的妖風黑煙自三麵席卷而至,濃鬱的血腥惡臭天上地下撲鼻而來。
那戰馬老遠聞著妖獸味道,一時驚厥,躁動不安,竟迫不及待得縱蹄一躍,直往河裡衝去,然而因身形太重,沙地濕軟,竟一下陷在沙裡把蹄崴了,翻在地上嘶鳴不已。
那少年騎士趕緊一個鷂子翻身滾地,好歹沒被壓在馬下,爬起來趕緊上來扶馬,但在灘塗地上一時難以立足發力,倉促間竟掀不起馬來,進退兩難之際,滾滾妖風已卷到麵前!
左右無處可走,唯拚死一戰而已!
“罡拳十!中!”
那少年騎士也不遲疑,抬手一擺,強弓一挽,張弓一箭!
“嘭!”
附著符咒的箭簇金光一閃,裹起一道勁風,直破開黑煙邪雲,射入妖風之中!
“嗷——!”
一聲淒厲慘嚎,便是一頭巨狼從妖風中滾落出來,竟是此妖一時托大,不管不顧的撲來,竟不防被少年一箭破法,中了右目,登時血流如注!一時獸性大作,狂性大發!撲爪一拍,直接將戰馬掃成兩段!血沫亂炸,肚腸齊飛!滿地血濺!
而那少年竟也不慌不亂,緊緊盯著狼妖飛撲,縱身飛滾,鏘鏘閃過獸爪橫掃,仗著甲胄在身,雖被爪風掠過,卻隻在肩背鐵胄上留下幾道白痕爪印,並無甚麼大礙。
避過這招,那少年毫不遲疑,翻身起來便抬手速射,又是連珠三箭疾發,“嘭嘭嘭!”三聲連響,此三箭也都早備著符紙,遇風而燃,見光即燒,趁著狼妖傷了右眼,躲閃不開,齊齊射中麵頰,“轟!”的一下,將那狼頭點成一個火球!
“嗷啊啊啊——!”“嘩啦!”
狼妖放聲慘叫,痛得撲地打滾,連滾帶爬,飛撲到河邊把頭浸到水裡,好不容易折了箭矢,將道火撲滅,睜眼時隻見自己竟被符火燒成個禿頭!
那狼妖登時恨得咬牙切齒,目露綠光,噴著粗氣扭頭看來,忽然眼前明光乍閃!瞠目時隻瞥見一道黑影當麵卷來!
原來那少年竟不退反進!縱身而來,衝至麵前!右手將背上鐵劍抽出,左手把張道符往劍脊一拍!揚聲怒嗬!
“陽明大魁,陰精太極!萬鬼伏藏,飛罡一吸!瑤光斬龍劍!”
“唰——!”
登時那道符一閃,化作一道明媚劍光護在刃上,一時竟劍生雙影!仿佛日月雙耀,雙刃交輝!一劍落下!劈頭斬骨,將狼妖當頭斬首,一刀斬殺!撲地即死!倒斃在沙地之間,血碗大的瘡疤中精血狂噴!一時將沮水染成赤色!
“吼——!!”“嗷!!!”
此時後來的兩頭妖魔才從妖風中落地,一見這眨眼工夫,竟然被這少年一劍就把弟兄殺了,一時竟被駭住,顧忌這小子手中道劍厲害,堂堂兩頭青麵獠牙,頭大如牛,分明已初成了妖丹的妖魔巨獸,此時竟然踟躕不前,隻左右包夾對峙,誰也不肯先攻受戮。
“嘶——呼——”
而那少年也呼嘯著,從口鼻中噴出白練似的真炁,一口噴在劍脊間,明光閃閃的道符之上,手持寶劍,仗著劍光,同兩妖隔著數步對峙。
“吼!”“嗷!”
兩妖也知對峙不是長久之計,沮水南岸便是九邊重鎮,靈武地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有宿衛出來巡邊,如今被堵在關外,好容易等到個活人,不吃了可惜,當即嘿嘿吼吼,咆了兩聲約定好了,便左右齊動!一齊夾攻而來!
“嘶……呼……罡拳十六!開!”
那少年卻是麵無懼色,神色如常,迎著撲來的巨獸,隻一邊調整呼吸,隆起滿身鐵腱堅肌!一邊心中默念劍訣總綱!雙目一凝,應劫而上!
“璿璣玉衡指天狼,九曜臨辰劍炁揚!北鬥懸鋒照紫極,瑤光現世破玄黃!吒!”
“吼!”“嗷!”
少年把手中鐵劍一晃,劍上金光劍影竟也隨之搖擺,猶如一片金翎飛羽,隨刃而馳,衛鋒而動,一劍雙刃,一刃雙形,隨劍而斬!
那左右大妖雖一齊攻來,威風赫赫,仿佛隨手一擊就能將此子打成肉醬血泥,然而這少年使的分明是玄門真傳,上乘劍法,炁配劍訣,步踏罡鬥,左晃右閃,劍光隨鋒,直將那一葉劍光斬炁破法,護住周身!
更兼此子分明罡拳煉體,根基紮實,十六重罡拳打起來也不抖不喘,身負重甲亦身形如風,來去自如,絲毫不顯疲態,一時隻見身形閃作一團劍光!在妖氣爪風,毒煙妖雲中來去縱橫!哪怕二妖齊攻,一時竟拿他沒有絲毫辦法!
反倒是那一枚瑤光劍影,隨著少年騎士道炁長吐,端的是越斬越快,越揮越明!一時竟劍光灼目,鋒利無匹!
兩頭大妖種種妖法幻術,毒火迷煙竟不起絲毫作用,反而被那劍光一閃即破!一身刀砍不動,箭射不穿的銅皮鋼骨,迎著劍光一削,竟被削足斷臂!劈鱗斬骨!擦著捧著,手指頭都被削掉好幾根,這可怎麼能打!?
一時二妖越打越心驚,越戰越恐懼!隻這時慢了半拍的腦子才反應過來!
對啊,這少年,分明是從北邊過來的啊!能在陰山另一邊活到今天,怎麼可能沒點真本事!急火火追過來是犯傻嗶了啊!
然而現在明白過來已來不及了!
“瑤光斬龍劍!”
“嗷——!”
然後一個走神,便有一妖被少年鑽入懷中,直挨了一劍!被瑤光斬龍劍一劍剖腹!一時斷腸破腑,開胸拉懷,噴出黑心汙血,好大團臟肺!登時口鼻噴血,急聲慘呼,慌亂著倒飛而逃!
然而少年劍士又豈會放它逃了!縱身如飛,突身疾進,從後一劍貫心,戧頭斷脊,登時將此妖斃殺當場!
“咦!”
剩餘的妖魔見狀,哪裡還敢再戰!二話不說,扭頭就走!卷起一股妖風,撲身飛空,騰雲而起!
“嘩!”
然後風卷雲舒,忽然天上的白雲雨炁,驟然一隻大手,竟從雲端中直直抓來,“噗嘰”一聲,一把將那怪給捏死了,紅的黃的褐的,當場爆漿一地……
少年劍士見狀,知是有高人暗中相助,一時總算鬆了口氣,此時豆大的汗珠才從臉上滲出來,罡拳十六終歸還是勉強,一時鬆懈,也是精疲力儘,吐去一口道炁,拄劍暫歇。
而那明媚的劍光,此時亦化作斑斕光影散去,隻剩一把裹食妖血,早已殘刃不全的鐵劍。連那枚劍符也被血褐所汙,分辨不清了。
“多謝仙人搭救!還請現身一見!”
“與我何乾,是你自家的本事,劍宗的神通。”
聽到聲音,少年回身望去,隻見一道人不知何時,已靜立沮水之上。
此人素白絹絲道袍為底,外罩玄紗鶴氅,內襯二十八宿星圖,白玉蓮花冠束發,手持九節雷擊木法劍,眉心有豎狀金痕雷紋,虎目中隱隱電光綻放,如泡沫幻影,辨不清其真容。
隻此一眼望去,便知是有道的全真,得道的羽士。
少年見遇了仙緣,也不含糊,納頭便拜,
“小子皇甫義!北庭都護府宿衛番兵!因受妖潮所圍,困在北地,特往中原求援!”
那道人本就被玄門同道劍光所引,專程現身相見,聽少年自報家門,也是‘咦’得驚歎,掐指一算,一時好奇,
“北庭都護府?那不是歸墟之地,北極之地的衛所?孤懸海外六十載,居然還未失陷麼?”
見這仙人知道,皇甫義趕緊答道,
“回報仙人,六十年前群魔出世,妖潮大起,北庭都護府亦為魔神所陷。家父為都護統領,力戰不敵,隻能率敗軍護家眷南逃,後來在冰天雪地中,尋到一處艮國藩衛的駐所居然還有人煙。
原來當地遺民亦被妖潮所困,萬幸得了仙人垂憐庇護,開辟一處避難居所,布下了上等劍陣鎮守,因此群魔退避,我等才在妖潮之中得了一線生機,收攏救援北地的殘民居住。
多年以來,我等皆被妖魔所阻,無路南歸,便暫居那劍陣之中,然而近年妖潮竟逐漸遠退,又多年不見妖魔蹤影,我等便出陣巡察,發現原來是住所附近,有一頭血魔躲在北極閉關!
那血魔已煉成滔天血海!赤地千裡,汪洋一片!聲勢極其恐怖,連妖魔都駭退千裡!恐怕化神在即!若叫此魔出關,動輒成地上天劫!因此在下奉命趕往中原求援!
如今得遇真仙,還請您出手相助,為天下誅除此魔!救蒼生於水火!挽狂瀾於即倒!”
“原來是這般因果……你一個煉體之士,不過三口真炁,能一路翻越陰山,曆經千難萬險,隻為衛道除魔,挽救蒼生,確實很了不起。”
那道人蹙眉掐算了一陣,也知此子所言非虛,卻搖頭歎道,
“可惜此劫我也脫不開身去解。
我們師兄弟守邊六十載,鎮了三千四百六十四頭神鬼。我算到最近靈武附近又有八頭大妖將要化形升魔。
隨便讓它們哪個破了封,成了魔,入了世,不都一樣要生靈塗炭,赤地千裡。我哪裡走得開,再去管什麼血魔……”
皇甫義急,
“這……仙人!”
“稍安勿躁。”
那道人繼續掐算,隨手把袖一拂,靈風一卷,渡了一道真炁護住皇甫義周身,助他療傷回炁,
“你複姓皇甫,又是北庭都護之子,可是仙宮‘三明’,皇甫公之後人?”
“威明公正是家祖。因遭朝中奸宦所忌,把我家子弟都外放天邊,驅趕到北極戍守……”
畢竟複姓少見,家族又名聲在外,皇甫義也點頭坦白。這次他就是奔著自家老祖去求救的。
這也是意料之中,於是道人取出塊金牌遞給皇甫義,
“征西將軍是國之棟梁,可惜如今中原亂世,群雄逐鹿,天下十二國,諸侯強藩並立,自相攻殺,生靈塗炭,已非人力所能挽回。
九邊重鎮也早已叛宮自立,儘殺京畿宿衛之家。自陰山以南,艮河以北,皆降了石蛟。
你渡過沮水,一路南去記得隱姓埋名,否則恐怕被家名牽累,身陷殺劫。
若有邪魔外道為難,則以此牌護身,或可仗我峨嵋一二薄名,庇你殺身之禍三次。”
皇甫義看著那印有‘峨嵋’兩字的金牌,卻也不接,隻拜謝道。
“多謝仙人垂青,您的好意小子心領了,不過我全家都在北地,若不能及早誅除血魔,他們首當其衝,必遭此殃。我怎能隻顧自己性命,一人逃脫。
小子也有仗身護體的本事,您既職責在身,這一方的平安還得靠您守護,就不叨嘮掛念了。我自去三垣求助便是,告辭。”
“你倒是有些義膽。可惜與我道無緣……”
峨嵋道人見他不收牌子,倒也不生氣,反有些刮目相看似的點頭道,
“不過我可不是叫你一個人苟且偷生,是指點你去找人求援的。
那血魔的跟腳我已算到了,此獠是上代智慧法王轉世,當年做出好大的事來,仙宮十萬仙軍尚且拿他不住,竟給他逃到北極來了。
如今此獠轉世重修,六十載苦熬,借著妖魔劫起,不知吞了多少鬼神,恐怕早已把血神子大法修煉臻至絕頂,魔光灌頂,聲威已成,煉成滔天血海之境,已極難誅滅了。
即使我師兄弟七個齊至,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收拾不了他,倘若再讓他逃了,這天下的氣運,都要轉到魔教那邊去,而妖魔若也趁機入關,則恐天下將傾。
何況三垣有甚麼本事,你家老祖想來也不會拋下江山社稷,和你跑到北極去吧。隨便找一倆個人來,如此危局,除了枉送性命,又有何用呢?”
皇甫義焦急,
“這,這如何是好!”
“啪!”得一聲脆響,竟是皇甫義一時心急用力,手中鐵劍劍脊被符火燒灼,早已支持不住,受了怪力居然被折碎一地。
峨嵋道人看看滿地閃爍金輝的碎劍,一時出神,許久才長出一口氣。
“寶劍終要出鞘,神鋒必要血祭,看來這一劫,蒼生是躲不過去了……
罷了,你也不必過於擔心了,這天下的事,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飲一琢,皆有定數。
血魔降世,生靈塗炭,這等天劫自然有天來收,那應劫而生,誅除此獠的人其實早已現世了。
哼,隻不過那廝這些年都潛在山中閉關,好多年不問塵緣了。但你既能得此劍訣真傳,和他們一宗想也是有些緣分的。
你便一路去往九陰山中尋道,請他出關除魔吧。”
一聽鎮魔三千的仙人,都要請這人出手對付血魔,皇甫義也不禁心生好奇,
“卻不知這位誅魔仙君,道號為何,仙山何處,還請仙人指點迷津。”
峨嵋道人掐指一算,唱道。
“劍瘞寒潭斂神英,暗把山魂淬刃心,莫道山中無甲子,鋒芒過處儘劫灰。”
皇甫義聽不懂,
“這……仙人可否明示?”
峨嵋道人搖頭歎息,
“不是我不肯指點,實是那廝與我峨嵋有些恩怨,而且性子偏激,鬨起彆扭來和小孩兒一樣。說得多了,怕他察覺我在算計,反而搞點幺蛾子出來,耽誤正事。”
皇甫義一時無語,倒是那峨嵋道人忽然笑道。
“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尋仙訪道,不就是講究個緣份麼。
行了,凡事說的太儘,緣分勢必早儘。
你既然有這份誌氣,就一步一個腳印,自己找去吧。隻要你們有緣,自有相會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