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遠咬緊牙關，捅入敵人頭顱的尖刀轉動，毫不留情地將裡麵腦漿攪了個稀巴爛；接著少年又將手臂一扭，鋒利的骨刀劃過漂亮弧線，惡鬼的頭顱墜落在地。
一撲一閃、兔起鶻落，在一眨眼不到的功夫內決出勝負，看似輕巧，但對他而言卻絕不輕鬆。
全力激活碎片後進入的阿修羅戰士狀態，對他而言本就是一種巨大的負擔，他渾身都在顫抖，激烈的痛楚貫穿全身。
他知道“變身”無法長久，就算在這艘船上似乎得到了某種強化，持續時間依然不可能超過三分鐘。
隻能速戰速決。
陳遠握住了手中這柄從體內拔出的骨刀，刀柄末端還黏連著尚未完全剝落的血肉，他睜開猩紅色的雙眸，三隻瞳孔望向黑暗。
“來吧！”
……
現實世界，依舊被燦爛的水晶燈光芒所籠罩的宴客廳。
陳遠消失後，地上就隻剩下了一個烙印在地麵上的黑色圓斑。
這便是“死穴”。
鄭永亮的確做出了“對方的氣場能威脅到自己”的判斷，但這僅僅是指攻擊端能觸及到他。
階位差距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跨過去的。
他決定更謹慎些。普通的小鬼沒用，那就換上喜好吞食血肉的“餓鬼”。
死穴的世界裡，從漆黑泥沼般的地麵下方鑽出了一個龐大的身影，它青黑色皮膚布滿皸裂的焦炭紋路，每道裂痕深處都浮動著業火，如蛇信吞吐；九顆乾縮的人頭骨串成瓔珞垂至腹部，空洞的眼窩中可見無數蠕動的蛆蟲，腹部鼓脹如懷胎十月的孕婦。
這便是“大鬼”，或稱“餓鬼”，是鄭永亮自從覺醒咒禁師的能力以來，就能召喚驅使的鬼怪。
最開始的時候他還受過好長一段時間的驚嚇，以為自己深陷地獄之中。即使是現在，他為何會具備這種能力，依舊是個謎。
所謂“餓鬼”，乃是六道輪回中的第四道之居民。眾生因生前惡業墮入此道，承受無儘饑渴與求不得之苦，其身形枯瘦如柴，腹部卻鼓脹如囊，咽喉細如針孔，使得食物難以下咽；其樣貌口吐火焰，或周身燃業火，皮膚潰爛流膿。
這頭餓鬼搖搖晃晃，朝著陳遠前進。
……
那種共鳴的感覺愈發強烈了。
令陳遠感到驚異的是，這份共鳴居然是從敵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他甚至因此產生了一股熟悉、親切的衝動。
陳遠按捺住內心湧動的古怪情緒。
少年頭腦機敏，雖然不知為何他會莫名其妙與鄭永亮產生共鳴，但他立刻意識到，這將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利用這股冥冥之中的共鳴，他就能在這片無垠的黑暗之中找到對手！
……
“原來如此，運用的是風水術嗎？”
岑冬生微微頷首。
他遇見過的風水師不是一個兩個了，似乎每個都有與眾不同的絕技。
風水師原本的工作是替人消災解厄，挑揀置宅與下墓的場所，但他們既然能看“福地”，自然能看“死穴”，能助人，亦能害人。
所謂死穴，便是大災大厄、陰炁聚集之地，當這種風水術上升為咒禁時，使用者不但能用這“死穴”控住人，還能借由這陰炁孵育和操縱鬼怪。
果然，能抵達這個階段的咒禁師都不簡單，總有自己的拿手絕活。
但岑冬生在意的不是這個。
“雲湄，將圖像傳過來。”
在薑學姐的幫助下，岑冬生的瞳孔看穿死穴的覆蓋，窺見內裡的存在——
那大腹細脖，樣貌猙獰的鬼怪，樣貌特征實在明顯，讓他一瞬間就聯想到了“餓鬼道”。
先是阿修羅，又是餓鬼，這天下的巧合真有這麼多？
“難道說，這家夥身上寄宿著餓鬼道的碎片？”
岑冬生蹙緊眉頭。
但是，他感覺不到絲毫跡象，且剛才已經詢問過安知真，伊清顏，薑雲湄，這三人都看不出那人身上的異常。
“有兩種可能性。”
姐姐大人在他腦內分析道。
“一，確實隻是偶然，這個咒禁師隻是恰巧能驅使餓鬼。”
“二，這就是我們一直很在意的《六道輪回》的特殊性，或許隻有宿主之間才能感覺到彼此，甚至連特等咒禁師，還有像薑小姐那樣的‘眼睛’，都難以洞察到這種聯係。”
“嗯……”
岑冬生陷入沉思。
在他的記憶裡，上一世這場極樂盛宴，安知真、伊清顏和張是道都是沒有參加的；但即便如此，還有孟化凡和萬獨古在場——
為何在一處複數特等咒禁師雲集的場所，最後讓一個小人物得到了《六道輪回》，是他一直以來的困惑。
“得和陳遠確認一下這回事，說不定隻有宿主之間才能感受到彼此間的聯係。”
……
岑冬生在觀察的時候，“死穴”中的戰鬥已經進入白熱化的階段。
陳遠高舉手中的骨刃，穿破餓鬼的腹部，讓它哀嚎著倒下；從鬼怪體軀內迸發出來的業火與黑煙侵蝕著他的皮肉，讓變身後本就猙獰的麵貌，顯得更為慘不忍睹。
少年步履不停，朝著目標地點狂奔。由於陷入“死穴”之中，意識與肉體產生了偏離，在現實中的跋涉速度極為緩慢。
陳遠在黑暗的世界中狂奔了近一分鐘，但放在現實裡，卻隻邁出了微不足道的幾步。
但就是這幾步，從步伐的朝向來看，毫無疑問，是正衝著對手來的。
鄭永亮察覺到了這一點。
又是出人意料的發展。這小子沒能擺脫他風水術的束縛，卻能感知到外界自己的位置？這是什麼情況？
“……罷了。”
他擰緊眉毛，口誦法訣。
反正都是無用的掙紮。
……
現實中的陳遠突然往前踉蹌兩步，摔倒在地；
而在“死穴”的空間裡，從漆黑泥沼中爬出一條條臃腫的手臂，一頭頭大腹便便的餓鬼嘶吼著撲上來。
濃鬱的腐爛氣息直入鼻腔，一具具沉重軀殼發揮出難以想象的重量，往下墜落，纏住他的全身，試圖將少年拖入地底。
“噗嗤！”
阿修羅狀態下的他發出吼叫，骨骼根根穿破皮囊、扭曲變形，使得他全身都爆出了那奇特的鋒利骨刀，輕而易舉地將餓鬼們臃腫的軀體戳穿。
毫無意義。
死去的餓鬼隻會讓束縛變得更為沉重，而鄭永亮蓄養的餓鬼不止這幾頭，經過數年的積累，他的餓鬼軍團一旦散播出去，小半個晚上就能吃掉一座城鎮的人。
“就到這裡為止吧。”
一位丙等咒禁師與甲等咒禁師開戰，結局不會有意外。
雖然對方身上的確有著秘密，展現出了令他感到驚訝的地方，但彼此間的差距還是很大。
“接下來，我要履行我的承諾了。”
鄭永亮打了個響指，特地讓仍深陷死穴之中的陳遠能看到現實中的景象。他再度望向那個沉默的螺女。
“這位小姐，和我一起回房間吧。”
青年的表現看似彬彬有禮，瞳孔卻燃燒著貪婪。陳遠的反抗進一步刺激了他，讓他很想肆無忌憚地發泄……但這畢竟是高等咒禁師的集會，他不想做得太過火。
“放心，我會帶著你的哥哥一起。不過說起來，你們真是兄妹？仔細看，樣貌倒是有幾分肖似。”
鄭永亮摸了摸下巴，隨即露出微笑。
“但你都被改造成這副德行了，真的還記得過去的事情嗎？”
螺女隻是沉默。
男人這才發現，她長得瘦弱，在一群豔麗的姐妹中顯得不起眼；可她卻有一雙空明澄澈的瞳孔，像是大海。
在這雙眼睛裡，他看不到對身陷絕境的陳遠的在意或是悲傷，他甚至看不到任何情感。
鄭永亮笑得更加燦爛。
“我一直以為自己算是殘忍的人了，但和孟先生那樣的大人物比起來，我還差得遠呐。”
既然她沒有反抗的意思，那他就不客氣了。
剛才被阻止的行為，現在還能繼續。
“不……不！”
那被餓鬼按住的陳遠，麵目與體表都被業火焚燒殆儘，隻剩下焦黑的肉體；唯有那眉間猩紅色的瞳孔，在少年的怒吼聲中，無形的意念正在急遽高漲。
而伴隨著這股昂揚的憤怒，本來就遠遠超出少年承受極限的力量，再度猛增，簡直像是沒有止境般洶湧。
那額間豎目似是要滴下血來，餓鬼們的囚禁隱隱有所鬆動，那洶湧的怒意竟如有實質般滲透過了“死穴”的阻隔，像火焰搖曳在圓斑之上，所有人都聽見了吼叫聲。
宴客廳裡一瞬間安靜下來，客人們紛紛側目，本以為這隻是一場不自量力的決鬥，過程卻有些出人意料……
鄭永亮斂起笑容。
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退縮的立場，更不可能放棄剛才的打算。
……
上方觀戰的岑冬生瞧見這一幕，覺得戲看夠了，陳遠的價值已經得到體現，值得他相助。
而他之所以要拖延到現在，是薑雲湄提到，那位一直沉默的小姑娘，即陳遠的妹妹陳久，她身上同樣隱藏著規模龐大的力量，隻是被人精心掩蓋起來，看不清晰，所以才想著看看情況。
而正當岑冬生打算出手之時——
“哢嚓。”
鄭永亮的手伸到一半，從當中被斬斷。
鮮血四濺，斷肢飛上空中，營造出男人驚愕的麵龐；連那身處“死穴”之中，燃燒著熊熊怒意的瞳孔，亦在這個唐突的瞬間，流露出迷茫之色。
“……”
觀戰的薑雲湄瞳孔微微收縮。
在場之人中，她或許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位，她看見自空氣中浮現的細小漩渦，刹那間斫斷咒禁師的手臂。
漩渦之中凝聚著龐大的水汽，如同一整個湖泊的水，被凝聚在了這一杯的量中。
“你，你是……”
鄭永亮捂住自己的傷口，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麵露驚悚。
“不是我做的。”
那個瘦小的螺女第一次開口，她語氣生澀，像是不久前才學會說話，表情認真。
“隻是……你不該試圖觸碰我。”
……
出人意料的發展，讓幾位當事人都陷入沉默、
看客們的視線落在他們身上，期待這場戲該如何落幕；而親手拉下幕布的那個人，很快就出現在了舞台上。
“你怎麼會在這裡？”
一個沉穩的腳步聲，在他們身後響起。
“……對不起。”
陳久態度老實地低下頭。
“我不想一直被關著。我聽說外麵很熱鬨，就想跟著姐姐們出來看看……”
那個人影搖了搖頭。
“算了，我不怪你。是我沒考慮周全。”
鄭永亮麵色蒼白，咬緊牙關，抬頭看著他。
“她……她原來是您的……”
那個寬厚富態的咒禁師，仿佛一座高山般巍峨，鋪天蓋地的陰影遮擋住了他的麵龐。
“抱歉。”
孟化凡的語氣溫和。
“她幾乎不曾有機會與人見麵，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像是剛出生的稚童，讓客人您產生了誤解。”
“那她……”
“螺女都是我的作品，但其中有幾位最受我看重，非要說的話……更像是‘女兒’。她本來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鄭永亮額頭上的冷汗直冒。
無論這話是真的，還是另有目的，他重視這個小姑娘的態度不似作偽；而他剛剛，卻正是要對孟化凡看重的人出手。
這可和他想象中的不是一回事！
情急之下，鄭永亮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逃跑，但這個念頭剛從他的腦海中浮現，他發現自己竟已動彈不得。
特等咒禁師與他之間的差距，正如螢火比日月。
“客人，你就先留在這艘船上吧。”
孟化凡伸出手，摸了一下青年的腦袋。下一秒，鄭永亮像是被抽去了全身骨頭，化成一攤人肉皮袋，軟軟倒了下去。
“我這兒正好差個廚子，你來幫忙。”
……
“小，小久……”
另一邊，從餓鬼與死穴中掙脫出來的陳遠，氣息微弱地躺在地上，他顫抖著，伸出血肉淋漓的手臂，希冀地望向自己的妹妹。
“你最好不要碰我。”
但螺女陳久口中吐露的話語，卻與剛才隨帶鄭永亮的說辭並無差異，平靜得像是在麵對一位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