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被強行拖拽出去的嚴正和方孝直,兩人心中的怒火如同被潑了油一般,越燒越旺。他們一路掙紮,一路痛罵,直到被侍衛扔在了宮門之外,才勉強收斂了聲音,但臉上依然是鐵青一片。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方孝直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禦書房的方向,須發皆張,“昏聵!剛愎!視國法如兒戲!視人命如草芥!我朝竟出了此等君主!蒼天無眼啊!”
嚴正也是怒不可遏,他扶住因激動而有些站立不穩的方孝直,咬牙切齒道:“方大人息怒!此等昏君,我等絕不能坐視不管!他今日能冤枉趙德全,明日就能冤枉你我!長此以往,朝綱崩壞,社稷危矣!”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甘與決絕。他們知道,單憑他們二人之力,已經無法撼動那個剛愎自用的皇帝了。
“走!去找李大人!”方孝直當機立斷,聲音斬釘截鐵,“此事,必須請李大人出麵!”
嚴正重重點頭:“沒錯!李大人乃先帝托孤重臣,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德高望重,隻有他,或許還能勸誡一二!就算勸誡不成,也要讓他知道,這天下,不是他一人說了算的!”
兩人不再猶豫,立刻轉身,怒氣衝衝地朝著翰林院掌院學士李文淵的府邸而去。
李府,書房內。
年近七十的李文淵端坐於太師椅上,白發蒼蒼,麵容清臒,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一般,記錄著歲月的滄桑。他正捧著一本泛黃的古籍,細細品讀,神態專注而寧靜。
當聽到下人通報,說方孝直和嚴正怒氣衝衝地前來拜訪時,他緩緩放下書卷,習慣性地捋了捋頜下那長而稀疏、微微泛黃的胡須,眼神中閃過一絲了然。
很快,方孝直和嚴正便被領了進來。兩人一見到李文淵,便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將禦書房內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李文淵哭訴。
“李大人!您是沒看到!那昏君……他、他簡直是……”嚴正氣得話都說不囫圇,一拳砸在桌子上,“查錯了人,險些冤殺無辜,證據確鑿之下,他竟然還死不認錯!反而將我等忠直之臣斥為蛀蟲!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方孝直也是一臉悲憤:“是啊,李大人!我等苦心勸諫,句句肺腑,他卻充耳不聞,反而倒打一耙,說我們恪守規矩是本末倒置!我朝立國百年,靠的就是這規矩法度!如今到了他手裡,竟成了阻礙辦事的糟粕?這、這簡直是……”
李文淵端坐主位,靜靜地聽著兩人的控訴,腦中不由回憶起那日早朝上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被強行拖走的狼狽模樣。
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上,陡然陰雲密布。這位在朝為官數十年,曆經三朝的老臣,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怒火。
“夠了。”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事已至此,光是憤怒又有何用?”
嚴正和方孝直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無力感。
“大人,那我們該如何是好?”嚴正問道,“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胡鬨下去吧?”
李文淵渾濁的老眼眯了眯,閃過一絲精光:“既然他不敬法度,那便讓他敬畏天意!既然他不聽我們的話,那便找個讓他不敢不聽的人!”
方孝直和嚴正對視一眼,不明所以。
李文淵緩緩道出他的計劃:“嚴正,你立刻去一趟欽天監,找監正劉伯溫。讓他即刻上奏,就說昨夜天象有異,紫微星暗淡,妖星犯帝座,此乃上天示警,譴責君王失德之兆!”
嚴正一愣,隨即明白了李文淵的用意,眼中一亮:“妙計!我這就去!”
“孝直,”李文淵又轉向另一人,“你去請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還有我們門下的那些言官、禦史,明日隨老夫一同入宮!人越多,聲勢越大越好!”
方孝直也重重點頭:“是!大人,放心!”
待兩人領命離去,李文淵又沉吟片刻,最終下定決心,換上一身朝服,親自前往後宮,求見太後。
慈寧宮內,太後聽完李文淵帶著憂慮和懇切的陳述,尤其是聽到“天降異象,恐傷國祚”之語時,保養得宜的臉上也不由露出了凝重之色。她雖不理朝政,但深知祖宗基業的重要,更明白一個行事乖張、不聽勸諫的皇帝會帶來何等災難。
“唉……”太後輕歎一聲,“皇帝的性子怎麼會變得如此倔強?既然連上天都示警了,此事哀家不能不管。李學士放心,哀家會站在你們這一邊的。”
得到太後的支持,李文淵心中大定,恭敬地行禮告退。
翌日清晨。
天色剛亮,一股不同尋常的凝重氣氛便籠罩了整個皇宮。
以李文淵為首,身後跟著數十名白發蒼蒼的老臣、義憤填膺的言官禦史,以及更多聞訊趕來的門生故舊,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穿過宮門,直奔皇帝所在的養心殿。
隊伍的最前方,赫然還有著太後的鳳駕。
當楚路得到通報,看到殿外那黑壓壓一片,以及端坐在鳳駕之上,麵色肅然的太後時,饒是他早有心理準備,也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
“臣等,叩見陛下!太後千歲!”李文淵率先跪倒在地,聲震殿宇。
身後眾人齊刷刷跪下,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
楚路坐在龍椅上,麵無表情地看著下方:“諸位愛卿,還有母後,今日這般興師動眾,所為何事啊?”
李文淵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楚路,語氣沉痛:“陛下!臣等今日前來,是為勸陛下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昨日陛下剛愎自用,險釀冤案,幸得蒼天庇佑,真相大白。然陛下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斥責忠良,倒行逆施!此舉已令天怒人怨,昨夜天生異象,紫微黯淡,熒惑守心,此乃上天對陛下最嚴厲的警告!若陛下再執迷不悟,恐我朝百年基業,將毀於一旦啊!”
他身後的官員們也紛紛開口,言辭懇切,痛陳利害。
太後也適時開口,語氣帶著長輩的威嚴與擔憂:“陛下,李學士他們所言,皆是為你好,為江山社稷好。你昨日行事,確實有欠妥當。如今上天示警,你萬不可再固執己見,傷了臣子們的心,更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啊!”
楚路聽著這些話,神情淡漠。他殺人無數,自然不會被這種場麵嚇到。
“哦?”楚路淡淡道,“既然諸位愛卿和母後都覺得朕錯了,那依你們之見,朕該如何做,才能平息這天怒人怨呢?”
見楚路似乎有所鬆動,李文淵精神一振,立刻將早已準備好的條件說了出來:
“為顯陛下改過之誠心,安撫天下,臣等懇請陛下:
其一,明日早朝向百官說明來龍去脈,承認昨日查案之舉莽撞偏頗,有違國法祖製!
其二,即刻將下毒一案,連同所有卷宗證物,徹底移交刑部主理!
其三,為防日後再發生類似的事情,應當明確禦林軍職權範圍,不得調用禦林軍做範圍之外的事務!”
這三個條件一出,大殿內頓時一片寂靜。
就連那些前來助陣的官員,也有不少人倒吸一口涼氣。李文淵的第一個條件根本就是要楚路公開道歉認罪。而第三則是明明白白地在限製皇權。
楚路聽完,都呆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大膽。
若說這是在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你的價要的也太高了一點吧?
楚路臉上表情漸漸收斂,他不生氣,不惱怒,異常平靜地說道:“朕若是不答應呢?”
李文淵毫不畏懼地迎上楚路的目光,蒼老的聲音斬釘截鐵:“陛下若不答應,臣等……便長跪於此,以死相諫!直至陛下回心轉意!屆時,天下人都會知道,陛下是如何逼死忠良,如何視祖宗基業如兒戲!”
“臣等願以死相諫!”身後數十名官員齊聲呐喊,聲勢駭人。他們紛紛挺直了脊梁,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
“好!好得很!”楚路不由笑了出來,就像是看了一出荒誕劇,“你們真以為朕不敢殺你們嗎?”
李文淵閉上眼睛,不再說話,隻是保持著跪地的姿勢。其他官員也紛紛低下頭,沉默地跪著,用行動表明了他們的決心。
大殿內,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僵持。
楚路看著下方烏壓壓跪倒一片的身影,露出了嗤之以鼻的笑容。
“行啊,想跪是吧?那就跪著吧。”他懶洋洋地靠著椅背,“朕倒要看看你們能跪多久?”
他對著旁邊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太監吩咐道:“去!傳禦膳房,給朕準備些茶點來。朕今天就待在這裡,哪也不去。”
小太監連忙應聲退下。
養心殿內,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跪著的官員們紋絲不動,仿佛一尊尊石像,而楚路則一手托腮看著他們。
……
另一邊,接到命令的禦膳房,立刻忙碌起來。
各種食材被迅速地清洗、切配,灶台上的火焰熊熊燃燒,鍋碗瓢盆碰撞出叮叮當當的聲響。煎、炒、烹、炸,各種烹飪手法齊上陣,香氣四溢,彌漫在整個禦膳房的上空。
太監和廚役們雖然不知道養心殿那邊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皇帝陛下突然要在非飯點的時候加餐,而且看傳令太監那緊張的神色,就知道肯定不是小事,誰也不敢怠慢,紛紛拿出看家本領,精心準備著。
而在某處回廊下,幾個負責灑掃的小宮女正湊在一起,壓低聲音偷偷議論著。
“聽說了嗎?李學士帶著好多大人,把養心殿給圍了!”
“真的假的?為什麼呀?”
“好像是為昨天那個案子的事!說陛下冤枉了趙總管,還不肯認錯!”
“天呐!陛下這次可真是……唉!”
幾個宮女七嘴八舌,語氣中充滿了對皇帝的擔憂和對大臣們大膽行徑的震驚。
但這幾個八卦的宮女,誰也想不到,她們口中案子的凶手,此刻就站在她們身邊。
下毒凶手站在角落裡,默默地聽著。
她低著頭,手裡攥著掃帚,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心中卻在得意地冷嘲熱諷。
——哼,一群蠢貨!那個執事大人果然厲害,略施小計,就把那個自以為是的皇帝耍得團團轉!隻是沒想到宮裡禦醫這麼厲害,連毒藥的年份都能看出來。
她上次下毒之後,為了避免被發現,銷毀了自己原本的毒藥,所以隻能用另一份毒藥來陷害趙德全。本以為都是同種毒藥,不會有什麼區彆。結果沒想到竟然因為年份這種小問題,功虧一簣。
——不過沒關係……那個蠢皇帝,剛愎自用,現在又被這群老頑固纏住,焦頭爛額,肯定想不到我居然敢在這個時候再次動手吧?
下毒凶手的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的光芒。
——這一次,我換了執事大人新給的毒藥,不會再有上一次的熒光破綻,看這次還有誰能發現!蠢皇帝,你就安心上路吧!
之後過了段時間,禦膳房內一陣忙碌後,精心準備的茶點終於完成,食盒被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
負責送膳的尚膳監管事太監,按照宮中定製,點齊負責傳送的四名尚膳太監,通報沿途關卡的護軍和內侍,一路來到宮外。
然而那負責接膳的宮女看到這一幕,卻是麵露為難,畢竟前些天剛發生過下毒案,如今那養心殿的氛圍又如此嚇人,自然是不願意去的。
而這在下毒凶手意料之中,她立刻主動上前一步,用一種姐妹情深、替人分憂的語氣說道:“姐姐,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想必是累了,加上殿裡這氣氛……確實讓人心驚膽戰。這種時候進去送膳,萬一哪個動作不對,惹了陛下或太後不快,那可是天大的麻煩!不如這樣,姐姐你先歇歇,這次就交給妹妹我吧!”
那宮女正愁找不到理由推脫,聽下毒凶手這麼一說,簡直是求之不得,臉上立刻露出感激的神色:“哎呀,還是妹妹你想得周到!那就辛苦妹妹了!”
之後尚膳太監到來,遞給她一個精致的食盒,裡麵裝著幾樣熱氣騰騰的點心和一壺香茗。
下毒凶手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表情,讓自己看起來恭敬而惶恐,然後端著食盒,快步朝著養心殿走去。
她低著頭,腳步匆忙,心中卻在勾勒著即將到來的畫麵——楚路在眾目睽睽之下,吃下她親手送去的毒點心,然後暴斃當場!
她越想越興奮,腳步也越來越快,很快便來到了養心殿外。
殿內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
下毒凶手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端著食盒,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她目不斜視,徑直走向禦案,準備將食盒放下。
就在她即將把食盒放到禦案上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偷偷瞥了楚路一眼。
隨後她便借著這眼角餘光,看到了楚路的麵容,以及麵容上的眼神。
那眼神竟然在注視著她,眼中充滿了自信,充滿了殺意,充滿了凝結著殺意的絕對的自信,好像是鎖定了野兔的獵鷹,下出絕殺一子的棋手,鍘刀落下前最後的靜止。
下毒凶手被這目光看得心中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了全身。她端著食盒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然後,她的手腕被抓住了。
她聽到楚路用一種平靜卻又帶著奇異穿透力的聲音,緩緩說道:“終於等到你了,阿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