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廂房來到正堂,蕭欽言第一時間看向了柱子旁邊的位置。
發現顧千帆坐在位置上,他頓時雙眼一亮,唇邊不自覺地浮現出一抹微笑。
顧千帆端起酒杯,遙敬蕭欽言一杯,蕭欽言心情大好,舉杯一飲而儘。
隨後,顧千帆又舉杯遙敬了自己的上司雷敬,卻不動聲色的衝其上首的齊牧點頭示意了一下。
其實他今日赴宴,除了因為昨夜答應了蕭欽言,也是因為齊牧昨晚讓人給他帶去了一句話。
換作之前,他肯定會糾結一番,然而現在心裡卻沒有一點波動。
反倒是蕭謂,在一旁嫉恨交加的看著顧千帆,可惜隻能在桌子下握緊雙拳。
蕭欽言見眾賓客已經到齊,便拍了拍手:“官家親自誇讚過的張娘子妙音,諸位可要一聽?”
在場官員多多少少都聽過張好好歌喉的盛名,蕭欽言這麼一問,更是沒人不敢不捧場,隻有曹偉,以及齊牧等清流一派沒有作聲。
在一片叫好聲之中,張好好和宋引章雙雙步入正堂。
張好好是見過世麵的,連官家和皇後都麵見過,自然扛得住這種場麵。
倒是宋引章,她在錢塘時雖然也經常出入類似的場合,但就連錢王太妃壽宴的排場也不及此間萬一。
在眾人的注目之下,宋引章隻覺得腿腳發軟,胃液翻滾,那種感覺就好似瀕臨死亡一般,她下意識尋找起了席間那唯一熟悉的身影。
項佑注意到她的目光,向她露出了一個微笑以作鼓勵。
瞬間,一股莫名的力量從宋引章胸中湧出,心想,哪怕是為了證明項參軍上回對自己琴藝的評價是錯,今日也一定要技驚四座。
她挺了挺胸膛,隨著張好好行禮坐下後,便開始撥弦彈奏,張好好也隨之揚聲唱了起來。
“翠萼淩晨綻,清香逐處飄……”
雷敬剛聽了一句,便轉頭對身邊人笑道:“這是禦詩。”
這馬屁拍的,讓不少官員都自愧不如,暗道:這張好好能得官家的誇讚,果然是有原因的。
官員們連忙鼓掌叫好,隻有個彆的清流皺了皺眉。
蕭謂無心欣賞歌曲,忙著盯著婢女們上菜,因為想向蕭欽言展示自己,她猶豫了一下,親自端著一盤走到了曹偉麵前,躬身道:“曹將軍,這是家父好不容易從西域弄來的駝峰。”
蕭謂的聲音和張好好的歌聲混雜在一起,被打擾了興致的曹偉不快的看了蕭謂一眼,意興闌珊的點了點頭,大手一揮讓其退下。
蕭謂心有不甘,問道:“您不嘗一嘗?”
曹偉一臉不悅的開口:“老夫在西北多年,駝峰有什麼可稀罕的,用殿下的話說,駝峰這玩意兒狗都不吃,何況老夫平生不食民脂民膏,還請衙內莫要打擾老夫聽曲。”
他的話音不算小,周圍的賓客聽得一清二楚。
一時間,他們都轉頭看向了曹偉和蕭謂這邊,蕭謂並不在意他們,但他在意蕭欽言,在蕭欽言冰冷的眼神下,蕭謂羞窘之極,隻能飛速退開。
眾人收回目光,再看案桌上的駝峰肉,一時間猶豫了起來。
不吃吧,不給蕭家麵子。
吃吧,曹偉都說是狗都不吃的玩意兒,他們要是吃了,豈不是狗都不如。
就在他們猶豫之際,張好好唱完了一曲,蕭欽言仿若無事地問曹偉:“曹院使,此曲可入耳?”
曹偉看了看張好好,又看了看宋引章:“不錯,歌好,琵琶更好。”
張好好笑盈盈的行了一禮,宋引章也是眼前一亮,臉上笑容根本藏抑不住,趕忙站起身盈盈拜道:“謝曹院使謬讚。”
話音未落,外邊突然響起一道喊聲。
“韓王殿下到。”
瞬間,眾人紛紛起身,在蕭欽言的帶領下走到了門口。
“見過韓王殿下。”
趙衻擺擺手,看向蕭欽言笑道:“父皇和母後念著蕭相今日壽辰,一定要我來給蕭相賀壽,蕭相,本王沒來晚吧?”
“勞官家和娘娘掛念了。”蕭欽言拱了拱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笑道:“殿下來的正是時候,殿下裡麵請。”
趙衻點點頭,又跟曹偉、安國公、安定郡王,以及顧千帆打了下招呼,才邁步跨過門檻。
路過張好好和宋引章的時候,他腳步一頓,將目光放在宋引章身上:“你怎麼在這?”
“娘娘讓我來給蕭相獻藝。”
趙衻點點頭:“那好好彈,蕭相可是琵琶大家,你今日若能得蕭相一句讚賞,東京第一琵琶手的名頭就算坐實了。”
“殿下說笑了,我哪算得上什麼大家。”蕭欽言笑著搖搖頭,引著趙衻坐上首位,才看向宋引章:“接下來,勞請宋娘子再來一曲。”
宋引章正欲應聲,卻被蕭謂攔住了。
想到顧千帆等到趙衻的另眼相待,再想到自己為壽宴忙得兩天兩夜沒合眼,到頭來卻被父親一通責罵,可顧千帆什麼都沒有做,卻能得到父親慈愛的目光,蕭謂妒恨不已。
然後,他便找上了顧千帆的麻煩,讓顧千帆配合宋引章舞劍獻藝。
當著半個朝堂官員的麵,把堂堂皇城司副使比作樂人,可謂是奇恥大辱。
蕭謂此舉一來是為折辱顧千帆,再則也是為了試探顧千帆在趙衻心中的分量。
所以當蕭謂見趙衻對此沒有任何表示後,心頭不禁一喜,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蕭欽言那怒意難掩的臉色。
之後的劇情,就是宋引章站了出來表示不妥,一番言語說得蕭謂惱羞成怒,可又不敢發作。
畢竟,誰都看得出來,宋引章與趙衻有關係。
就在場麵尬住的時候,顧千帆開口了。
他先是感謝了一下宋引章,然後看向蕭謂:“顧某的確不善舞樂,不過說起劍術,倒還確知一二。”
隨後,他轉頭問伺候一旁的忠叔:“不知今日可備有黃河鯉?”
忠叔忙不迭的應道:“有,有!”
顧千帆向蕭欽言躬身一禮:“昔日太祖曾以金齏魚膾賜趙普趙相公,顧某不才,願以此賀蕭相公眉壽。”
在蕭謂看來,顧千帆這是變相的向自己屈服了,所以他臉上的表情一下變得暢快之極。
“好!”
魚被置於顧千帆麵前的長案上,在薑水中淨手之後的顧千帆,運劍如飛,一片劍影閃爍之後,大片魚肉便已被他剔下。
顧千帆左手往案幾上一拍,被切得薄如蟬翼的魚膾便彈入了早已鋪好的綠色香草葉的盤中。
不等眾人回過神來,他又一劍挑起案幾上的金桔,淩空串於劍上,金黃的桔汁滴於玉碗之中,雅致之極。
這一串行雲流水的動作,讓曹偉忍不住鼓起了掌,興奮的喊道:“好,顧副使這一手劍術,當真是讓老夫大開眼界。”
“曹將軍謬讚了。”
顧千帆抱了抱拳表示感謝,然後退到了一邊。
看花了眼的忠叔回神,趕忙端著魚膾和金桔汁碗,送到了趙衻和蕭欽言麵前。
蕭欽言強掩激動的情緒,取筷拈了一片,蘸了下金桔汁,放進了嘴裡細細品嘗起來,良久才道:“切破金橙佐膾齏,紫花碧葉薦芳樽!好,好,好!”
忠叔偷瞄了一眼趙衻,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又依次將魚膾送於了安定郡王、安國公、曹偉等一眾貴客。
高鵠本就對顧千帆頗為看重,有意讓高慧和顧千帆結親,現在自然十分捧場,忍不住大讚“魚劍雙絕”。
齊牧則頗有深意地觀察著顧千帆,隻見在一片叫好聲中,顧千帆麵色平靜地回了座位,看都沒看一眼麵如土色的蕭謂一眼,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反倒是蕭欽言看了眼蕭謂,轉而對趙衻低聲道:“犬子不成器,讓殿下您看笑話了。”
趙衻搖頭笑了笑:“蕭相此言謬矣,本王可是一直都很看好令郎的。”
蕭欽言自然知道趙衻說的誰,他不著痕跡的看了眼顧千帆,笑道:“以後還請殿下多多照拂。”
“自然,聽曲吧。”
蕭欽言點點頭,揚聲道:“宋娘子,勞煩你了。”
宋引章立刻抱著琵琶走到堂中央:“妾身此曲名為《涼州》,賀蕭相公眉壽。”
言罷,隻見宋引章信手一劃,一串樂聲如珠落玉盤般響了起來,饒是蕭欽言,也不禁凝神細聽起來。
曲聲清越激昂,先如幽泉乍進,後如鐵騎金戈,凝神彈奏的宋引章似是用儘了所有的心力,越彈越專注。
在接連奏出幾段華彩曲段之後,宋引章以一輪如急雨般的撥弦結束了整支樂曲,爾後輕輕喘氣。
除了趙衻依舊吃吃喝喝之外,其他人都完全沉浸在了宋引章彈奏的樂曲之中,整個正堂好似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靜一樣。
過了許久,蕭欽言率先回神,鼓起了掌。
隨後,掌聲如雷。
宋引章陷入狂喜,對著眾人深深一福,她環顧四周,隻見賓客紛紛起身鼓掌,角落裡的張好好,更是掩住了嘴,眼中又是含淚又是有所不甘。
“宋娘子弱質盈盈,曲中卻有金戈風雷之意,一手琵琶絕技,隻怕可與前朝雷海青齊名了。”蕭欽言站起身,走到宋引章麵前,突然一愣:“這琵琶……莫非是雷擊木所製的孤月?”
宋引章大概沒想到蕭欽言會如此眼尖,也愣了一下,福身道:“蕭相公慧眼,此琵琶正是孤月。”
“果然是孤月,此琵琶在宋娘子手中,倒也是相得益彰了。”蕭欽言說著,解下腰間的玉佩:“得宋娘子獻禮,也算是老夫生平一大幸事,此玉乃官家所賜,今日便贈與宋娘子了。”
贈與官家所賜的玉佩?!
一時間,宋引章驚喜得難以自持,她抱著琵琶的手都有些抖。
“這太貴重了,妾身……”
宋引章的話沒說完,上首的趙衻便打斷道:“正所謂長者賜不敢辭,既然蕭相送你了,你就收下便是,蕭相深受父皇看重,不缺一塊玉。”
按照原本的劇情,宋引章今日本該是得柯政的“風骨”二字,不過現在宋引章能得蕭欽言一塊禦賜的玉佩,也算是一戰成名了。
“對了,等會兒你跟我一起走。”
聽到這話,宋引章先是對趙衻行禮了一禮,然後對蕭欽言再次福身道:“多謝蕭相公。”
“宋娘子不必客氣。”蕭欽言擺了擺手,笑道:“今日勞煩宋娘子了,帶宋娘子下去休息。”
婢女聞言,趕忙上前,接過宋引章的琵琶,引領宋引章下去了。
之後,蕭欽言回到座位坐下,忠叔當即拍了拍手,幾個雜耍藝人應聲而入,耍起了雜技。
另一邊,宋引章跟著婢女走出去一段路後,猛然驚覺現在去的方向並不是之前呆過的側廳,趕忙問道:“這位姐姐,我們這是去哪兒?”
現在都知道宋引章和韓王關係匪淺,婢女自然不敢小瞧,恭聲道:“回宋娘子,我們是去客房。”
“啊,不用去客房,勞煩送我去之前房間就好。”
婢女愣了一下:“好的,宋娘子,請隨奴婢來。”
來到熟悉的房間,見到熟悉的教坊眾女,宋引章臉上瞬間露出了放鬆的笑容。
而見到她進來的教坊眾女,則當即湧了上去。
“宋姐姐回來了!”
“宋姐姐,你真厲害!”
“宋姐姐,你這可算一戰成名了!”
麵對教坊眾女七嘴八舌的誇讚,宋引章有些害羞地擺擺手:“過獎了,我哪有那麼厲害?”
為首的女子當即笑道:“你就彆謙虛了,好好姐都說了,剛剛在堂上,蕭相公誇你是當代雷海青啊!更難得的是,蕭相公還把禦賜的玉佩賞你了,你就等著吧,以後啊,不知道有多少人得求著捧著聽你的曲子!”
宋引章謙遜地笑了笑,發現張好好並不在其中,遂問道:“對了,好好姐呢?”
聽到她這一問,眾人這才注意到角落便一直對鏡整理的張好好,屋內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畢竟以往的獻藝,從來都是張好好一枝獨秀,今日卻被宋引章搶走了風頭,想也知道會不高興。
而張好好卻絲毫不在意的笑道:“你們繼續啊,怎麼不說了?”
宋引章怕張好好不高興,忙走到她麵前道:“好好姐,今天還好有你替我鎮著場子……”
張好好露出一個看起來十分燦爛的微笑,打斷道:“咱們姐妹啷個,還說這些客氣話乾嘛?以後,我還盼著跟你繼續合作呢。”
宋引章聞言,不由得鬆了口氣,連忙點頭應下,可她卻沒有注意到,張好好低垂的手,早已被她自己掐出了血痕。
當然,張好好並不是嫉妒宋引章今日搶了她風頭,而是怨恨自己的賤籍身份。
打從她獻藝回來之後,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如果她跟了趙懷恩,今日是不是也會像宋引章一樣,不用受任何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