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高采烈的我沒能看見宮治低著頭捧著玫瑰的時候是何種表情,隻是遠遠瞭望著正在接受采訪的宮侑,內心暗自抱怨著用時真久。我急於擺脫手裡的這束燙手山芋般的花,隻想快點送給他。
可是馬上我就樂極生悲,因為我的身後傳來一句呼喊。
“高山?”
是有點陌生的中老年男聲,我一時間並沒有認出來。我遲疑著回頭,看見新山女子的小野監督就站在那,頭發泛白,還是那副嚴肅到古板的表情,雙手背在身後,腰板很直,讓我幻視某種令人聞風喪膽的教導主任形象。
“……小野監督,你好。”
尷尬的我完全想不出什麼漂亮的場麵話,隻能生硬地回複,並且下意識抱緊懷裡的花束,有一瞬間我甚至想把它扔下去藏起來,不想讓對方發現。
小野監督朝我點點頭,隨即徑直看向那束花。
“你也是來看宮城選拔隊伍的比賽的嗎?那是要送人?”
他原來是來看女子比賽的,我還在想為什麼他這麼閒,明明下個月就要春高了。
小野監督的話讓我更加如芒在背,仿佛萬隻螞蟻在我的背部以及捧著花的手部亂爬,發癢。因為我並不是來看女子比賽的,花也並不打算送給她們中的某人,不管是天內還是我北川時的後輩。
“呃,這個是要送給彆人。”我乾巴巴地說。
非常不湊巧,樓下的宮治因為我背對著他並且遲遲不回頭、好似在和人說話,所以他開口大聲喊我的名字。
“高山前輩?”
小野監督視線轉移,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瞥一眼,不過並沒有走近。他接著對我說:“我接下來要去找赤平教練,也打算和天內打個招呼。”
“你……”小野監督低沉又緩慢的嗓音,停頓了幾秒,像是在思考。
“要一起去嗎?不過看上去你好像還有事情。還是說你已經打過招呼。”
我當然沒有。事實上直到看見天內上台領獎我才意識到我與她們同在一個場所。明明我早知道赤平教練最近在培訓joc參賽成員,隻是因為最近我的受傷加上學習所以沒有很頻繁過去。
手裡嬌豔欲滴的玫瑰簡直要燒起來,灼傷我的皮膚。我站在原地猶豫,最後強烈的罪惡感占上風,我叫住已經抬腿要走的小野監督。
“請等一下,我和監督你一起過去。”
然後我飛速大跨步奔到宮治身邊,沒管他現在是如何摸不著頭腦,我把花塞到他手裡。
“抱歉,我現在要去一下女排那邊,這個你先幫我轉交給侑吧。”
“這個倒是沒問題,不過前輩你……”宮治抬頭,“是碰見誰了嗎?”
“嗯,認識的監督。”我並沒有多做解釋。
然後我又快速趕回去,不想讓小野監督多等我。
和小野監督並肩走的這段路途顯得格外遙遠,我有點想掏出手機給宮侑發個郵件,免得他生悶氣,可是又覺得這樣似乎很不禮貌,內心掙紮半晌後還是放棄。
小野監督和我都不是什麼健談的人,這一路我們都比較沉默,除了他作為長輩所以有說幾句客套的問話。在這種沉默裡,我腦海裡不自覺開始亂想,很多一年多前本應該塵封的記憶都湧上來。
像是天內國中二年級時就收到來自新山女子的邀請,還有最開始新山女子由於我縣內風評不好所以沒給我推薦,但是在joc我獲得最佳選手之後又著急要我。
都不是什麼美好的東西。
很多情緒我已經記不太清,隻能記起我當時對著及川痛哭。
胡思亂想的後果就是小野監督重複兩遍我才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最近接球練得怎麼樣?”
“感謝監督的指導,比之前有長進。”
小野監督點點頭:“那防守呢?”
“赤平教練說我反應快,動態視力好,卡位可以比較準,就是老是墊出界。”
“那就代表卡位不準。我回頭和她說一下。”小野監督淡淡道。
我遲緩地意識到,如此在意我的防守能力的小野監督,大概還是希望我能夠打主攻位置。
走到宮城女排代表隊聚集地,女孩子們都還沉浸在狂喜之中。我認識的人有二傳秋由,以及另外一位北川第一時比我小一級的後輩,隻是這次我真的完全忘記了她的姓名。
赤平教練沒有預料到我會來,驚訝地睜大眼睛,我向她道喜,赤平教練笑眯眯拍拍我的頭。
天內就在不遠處接受采訪,然後她看見我,顯得十分激動。這份激動被對麵的記者捕捉到,同時轉身注意到我,我內心泛起幾絲不安。
天內如同小狗般欣喜地撲向我,記者也猶如鬼魅跟隨著,和牛皮糖和狗皮膏藥沒有區彆。
“前輩,你居然來看我們!”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那位記者也認出我,她“啊”一句,然後用一種有點誇張的驚喜語氣開始詢問。
“兩位關係原來很好嗎?”
記者其實並不需要我們的回答,她已經開始自顧自繼續說:“連續兩年的joc最佳選手都是來自宮城縣,並且都是攻手,真的美麗的機緣巧合!甚至二位關係私下關係良好。”
“天內同學已經確定就讀新山女子?說不定二位會在賽場上對上呢!期待二位的表現!”
“畢竟兩位是日本女子排球的未來啊!剛剛天內同學也說自己的目標是登上世界的舞台對吧?”
天內臉頰紅潤,神情堅定地說:“是的!我會朝著這個方法努力的!”
我在旁邊安靜地看著,直到那位記者離去,天內顯得有點害羞,忸怩地低下頭。
“在前輩麵前說這種大話就是班門弄斧吧。”
“……不。”
事實上正相反,能夠昂首挺胸說出這樣的話的她是如此閃耀。
“和深夜黑暗中迸發的煙火一樣。”
天內看上去臉紅到要暈厥。
不遠處小野監督正在和赤平教練說話,時不時朝我們這邊看一眼。
我並不想要知道他會對赤平教練說什麼。因為我怕他會告訴赤平教練我這次過來其實並沒有看女排比賽的打算,反而在男排那邊打得火熱。
仿佛印證某些傳言。
當然這隻是我的胡思亂想,兩位教練都不是那麼嘴碎的人,他們好像是在談選手,主要是天內。
我隻不小心偷聽到破碎的半句。
“……讓她打天內的對角……”[1]
臨走之前我再次向大家道喜,特彆是對天內,像她這樣可愛又努力的孩子就應該得償所願才行。
“謝謝高山前輩!”
眼前的天內臉頰上還沾著細密的汗珠,白皙但是透紅的臉頰上掛著明媚的笑容,眼眸裡閃爍著點點星光。
“前輩。”
她的雙手手指祈禱般抱握在胸前,隻是接下來的話語強勢果決得可不像她的肢體語言那樣少女。
“我不會輸的。”
我回到宮侑旁邊的時候表情應該不太好看,導致本來一副難搞求哄模樣的宮侑都破功,問我剛剛發生了什麼。
我沒回答,反而轉移話題:“剛剛采訪問了你什麼問題嗎?”
“反正就是那些吧,個人特色強項是什麼,憧憬哪位選手,比賽感受,未來誌向。”
“那你的回答是?”
“嗯?世界第一?”
我張大嘴,然後閉上,覺得自己居然傻乎乎問宮侑。
“什麼啊,去年阿雀不是也被問過一樣的問題嗎。”
“確實,不過……”
“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的回答是什麼了。”
宮侑迷惑的表情象征著他並沒有聽懂,我上前抱住他,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宮侑再蠢也意識到我現在大概是在求安慰,所以回抱我,一隻手拍我的背,另一隻手輕柔地觸碰著我的發絲。
“怎麼了?誰又惹你不開心?”
“沒有。”我歎口氣。
“隻是再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不怎麼樣的人,並且和中學時候相比毫無長進。”
宮侑表情怪異地像是麵前是個外星人突然開口說日語。
“你知道阿治那頭豬每天要叨念多少句‘前輩人太好了太溫柔了所以才能忍受阿侑’嗎?”
這還真不知道,我噗哧一笑。
我從他身上起來:“對不起,明明是你最開心的時候,結果我這麼喪氣。”
宮侑隻是用力把我按在了他懷裡。
“阿雀你每天總是亂想一些有的沒的。媽媽說要少想一點才能獲得幸福。”
一本正經說什麼媽媽講的話真是把我樂得不行。
“是說像侑這樣大腦裡空空如也都沒有嗎?”
“喂!”宮侑氣急敗壞,我埋在他肩膀上笑得停不下來。
“不過確實如此吧,我這種人就是很難獲得幸福,不像阿侑。”我半是揶揄半是自嘲地這樣說。
我看見宮侑皺起眉,像是並不喜歡聽到這種話。他鬆開我,接著把塞進背包裡麵的那張“最佳二傳手”的表彰遞給我。
這是屬於他榮譽的象征,某種意義上也是排球生涯的一個,但現在他交到了我的手裡。
“那我就把我的幸福分給你就行了。”
也許他隻是想這樣做,想這樣說而已。
有些冒著傻氣的話,把排球和幸福緊緊綁在一起,最後又加上我的名字,就仿佛在說我也是幸福的一部分。
我把那個表彰高高舉起擋在自己麵前,不想讓宮侑看見此時此刻自己的表情,並且強裝鎮定。
“可是我也有,我去年拿的是最佳選手,還有獎杯呢。”
“我沒有在說這個!”
今年的joc在宮侑的大喊大叫中落幕。
我趕在天完全黑掉之前趕回家裡,正巧今天實哥沒有工作,晚上順利把我從仙台站接回去。我站在大門口指揮著實哥倒車,沒有注意到隔壁月島家走出來一位身材高挑的男性,我咋一眼還以為是月島,但是仔細一看他好像要比月島高一點且健壯一點。
“那個……”
那位男性出聲,我順勢望去,撞見一張和月島有六七分相似、但是要更柔和的臉。
他笑著對我說:“你是小雀對吧?我聽爸爸媽媽還有螢都說起過你。”
“是的,請問……?”
霎時間,我猜到他是誰了。
“我是月島明光,螢的哥哥。”
不得不說,月島和明光哥兩人除了外表,性格上幾乎沒什麼像的地方。明光哥性格溫和,健談,甚至稱得上一句陽光健氣。我們兩個站在大門口聊天,不一會兒實哥停好車也走過來,和明光哥寒暄。
期間我還接到一個來自赤平教練的電話。
“下個月可能要去東京集訓。”
“u20日本代表候選。”
我有點驚訝地問:“年齡方麵可以嗎?我今年才滿17歲。”
“可能是先讓你去集訓試試看。如果沒什麼大問題和其他要事的話就答應吧。”
“好的。”
我放下電話,發現實哥和明光哥都在旁邊看著我。實哥非常自豪地摟住我的肩膀。
“哇……好厲害。”明光哥先開口,他震驚之餘喃喃自語,“我第一次身邊有打排球這麼厲害的人。”
“倒也沒有……”
“不不,我認真的。上一次離你們這種人這麼近還是春高進全國的時候。不過當時我隻是遠遠看著就是了,可沒有機會像這樣聊聊天。”
我想起宇內前輩,想必明光哥口中的也正是宇內前輩打進全國的那次。
“那明光哥應該認識宇內前輩?”
明光哥睜大眼睛:“你怎麼會認識他?”
我和他簡單說了一下我和烏養教練的關係以及如何認識宇內前輩的,明光哥一直在連連驚歎。
“老爺子最近身體還好吧?已經很久沒有見麵了。”
“最近還可以,精神著呢。”
“那要找個時間去看看他。”明光哥感慨。
“明光哥是打什麼位置?”雖然他在普通人裡算得上身材高大,但是放在排球裡如果打b的話還是差一點,果然,明光哥回答是主攻手。
“哦。”我不過大腦,理所當然地說:“那是和宇內前輩打對角吧,我記得他也是主攻位置。”
明光哥停頓一瞬,但是表情並沒有發生變化,隻是笑笑,很普通的樣子,隨口般說:“這個倒不是啦。”
“我其實沒有和天滿一起打過比賽,因為我不是首發隊員,沒資格上場呢。”
我愣住,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馬上道歉:“對不起!”
“沒事沒事。”明光哥連忙擺手,讓我不要有心理負擔。他甚至自己主動開玩笑說:“這種東西就是實力說話,我自己打得爛所以沒辦法。”
“不過,我現在可是打得不錯哦。”
我點頭,心裡卻琢磨著剛剛明光哥的話,他說他不是首發成員所以沒有和宇內前輩一起比賽上場打過球,可是哪怕是替補成員偶爾也會上場發球什麼的,不至於說完全沒有一起打過球。
從來沒有過,就說明……
突然,我察覺到某種視線,似曾相識,打斷我的思考。我下意識抬頭,猛然撞上正站在自己房間,透過玻璃往這邊看的月島。他沒有下樓的意思,隻是安靜地看著,但是他的眼神卻好像藏著什麼,簡直要刺傷我。與之前那次我們視線碰上之後他馬上拉上窗簾不同,這次他冷冷地與我對視好幾秒才離開窗前。
明光哥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明白了我剛剛在看什麼。
“啊……我回來之後螢就一直待在房間裡。”明光訕訕地摸摸自己的鼻子。“可能是不太想遇見我。”
我和實哥對視一眼,想起之前聽聞過兄弟二人自從哥哥高中畢業之後就關係彆扭。
“大概是覺得有我這樣一個哥哥有點丟臉吧。”
雖然明光哥是笑著自嘲,但是那個表情怎麼看都有幾分落寞。
“國中時期他還是很崇拜我的……”
逐漸變得細不可聞的話語和冰冷的晚風融為一體。
“明光哥,我覺得螢他應該不是這樣想的。”
明光哥看著我,半是轉移話題半是好奇地問:“沒想到小雀你和螢的關係這麼好。”
“也沒有那麼好吧,畢竟我們是鄰居?”
但是明光哥搖搖頭:“那孩子很彆扭的。如果他不是很喜歡你的話才不會平時提起你。”
聽完這話我胸口用起莫名的一股衝動。
原本我並沒有摻和進月島兄弟倆的糾葛之中的打算,一是我覺得我和月島關係並沒有好到可以訴說這種心事的地步,二是覺得我沒有資格去對彆人家的事情指手畫腳,以為自己是個人生導師。
但我可能被白天發生的事情給刺激到,那種罪惡感催促我、逼著我去做出改變,想要變得更好,想要變成不那麼冷漠的人。
如果此時此刻站在這的是個真正溫柔的人,在知道他們兄弟之間有誤會之後會去做什麼?是不是要去關照鄰居家的弟弟、讓他們兄弟重歸於好?像個真正的姐姐、前輩一樣。
不過後麵我想起來我確實是發瘋才會在那種自己情緒不穩定情況下去找同樣情緒不穩定的月島說些有的沒的。
因為我們兩個大吵一架。
真是吵架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月島可以多刻薄,和他之前普通狀態下的毒舌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他整個人像是應激然後亂咬人的貓,區彆在於他可知道咬人哪裡最痛。他指責我不要去和他哥哥講一些有的沒的,也不要來管他們的事情。
我很不舒服,和彆人這樣爭吵讓我回想起很不好的過去。有種細碎的破裂聲隱隱約約在我耳邊,隨著月島的話一點點擴大。
“前輩你是不可能懂的,因為你隻要努力就會成功。像我們這種人哪怕努力也隻有成為喪家之犬這一個下場。”
“還有,你也不是真的關心我。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於扮演出好好先生的樣子,但是夠了,沒有必要。”
被戳穿假麵的我那一瞬間可以稱得上是惱羞成怒,代表理智的弦斷裂,嗡的一聲,接近耳鳴。我無比冷靜,但是血液卻在體內瘋狂上湧。
我聽見自己說:“真是好笑。”
“總是擺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但其實內心裡超級在意吧。率先說什麼自己不可能成功,所以不去努力,隻不過是承擔不了失敗的後果而已。”
“想要耍帥?那確實是幼稚到我都要懷疑你真的是中學生嗎。連自己的哥哥都無法麵對,你現在朝著我亂吠的樣子連喪家之犬都不如。”
我的話如同利刃給房間裡的幾乎要窒息氣氛切開一個口子,刹那間我看見月島血色儘褪所的麵頰,更顯蒼白,以及急劇收縮的瞳孔,他下頜線緊繃一瞬,但隨即放鬆。
與我想象中的不同,月島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好像平靜下來。
“這樣才是對的,雀前輩。這麼刻薄才是你本來的性格吧。”
我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陳述事實還是在諷刺我,因為我隻沉浸在強烈的挫敗感之中。不應該說出那樣的話,我又一次沒能控製住自己。
我深吸一口氣,微微顫抖著說。
“i' to be nice ”
突發蹦出英文,但是月島好像聽懂了。因為看見我好像想哭的樣子,他反而開始有點不安,之前的劍拔弩張已經消失殆儘。
“我以為我隻要坦誠,一切人際關係都可以迎刃而解。”
“如果我把我失敗的人生全部告訴你,你會覺得更開心嗎?”
我很希望月島能夠點頭,但實際情況卻是他緩慢地搖頭,拒絕我接下來的行動。
“前輩,你的坦誠對我來說是一種像是輕微的霸淩一樣的東西。”
“我……做不到。”
“所以就這樣,讓我們互相攻擊對方,再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