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實現的“文學性”,構建一個末日世界的背景,餘切自學了不少古文字。
不單單是甲骨文,世界上其他文字他也在研究,找其中的共性。
然後他發現,這個設定確實十分符合故事背景。
文字從象形字發展為形聲字,是為了適應交流效率,但如果世界末日到來,人類的溝通不再像今天這麼頻繁,文字就可能重新回到象形字,因為這容易“望文生義”。
在老山戰場的貓耳洞內,餘切就看到過,有些戰士因幾個月不說一句話,他們之間竟然形成了獨屬於這十幾個人的文字,他們通過點、圓圈和長短不一的直線來進行交流。
傳達出來的語句十分複雜,足以支撐作戰交流。
假如到了世界末日,核廢土下的世界使用“甲骨文”並不算稀奇。
另外,寫這個會使他站在一些語言推廣學者的對麵——這似乎是一場他要麵臨的潛在爭論。
中國現在流行的是“世界語”。
八十年代很流行“世界語”,全世界大概有四十萬人學這門語言,中國至少有兩萬人,還成立了個“世界語學”的學科。曆史上魯迅、胡適之等人都摻和過這門語言,改開後的這幾年是世界語的“第二春”;政府在極力推廣,拿出不多的資金搞“世界語彙報展覽”,把世界語當做中國特色來打造,巴老、冰心等人發起了世界語協會,而且通通是世界語的好手。
領導認為,世界語的學習可以促使中國人快速接觸到現代文化。
這時候,如果你會世界語,年紀又小,很容易被組織快速提拔。
然而,中國人在學世界語,世界上其他的人並不學這個世界語。最後結果可想而知。
……
國內的情況是這樣,餘切就有意思了,國內大力推廣世界語,他卻在自己的裡麵寫美國人未來世界用甲骨文交流。
今後美國讀者學習甲骨文,中國人學習拉丁文的變種,世界語?
不知道國內怎麼看我?
餘切忍不住發笑:反正他自己是知道,這波世界語潮流是沒能成的,還不如試試這個未曾設想過的道路。
《地鐵》雖然是個幻想,但還是要照顧到邏輯的嚴密性的。
他從波士頓大學傳真給錢忠書,問他有關於“甲骨文”的見解,錢忠書了解經過後很激動,很願意幫忙。
但是,錢忠書不是一個特彆厲害的甲骨文專家,兩人通信過幾次之後,錢忠書請辭,推薦了一個叫胡後宣的研究員來幫餘切的忙。
這時候已經是十一月份,這一年要結束了。
中國的大江南北,已經染上了秋冬的顏色。葉子掉個精光,風刮起來也很蕭瑟。
“哈切!”
“該添點衣服了,再過一段時間,滬市要下雪。”
在滬市的震旦大學校園,胡後宣剛講完課,正從教學樓走出來。
他買了一份雜誌《月報》,上麵有《落葉歸根》的全文。這本已經被連載過一次,然而讀者的呼聲太高,促使《月報》又刊登一次。
胡後宣回辦公室泡上茶躺著,幾個小時看完,感慨道:“餘切還是寫國內寫的好,他根本上是一個中國作家。那些外國作品太晦澀,而且太外國了,一本書幾十個人物,全是洋名字,我看不懂!”
胡後宣是震旦的古代史教授,專搞上古漢語的,十多次參與過殷商陵墓的發掘工作。
新中國的社科有兩項重大成就,一個是胡後宣主編的《甲骨文合集》,另一個是《中國曆史地圖集》。
這幾年正是胡後宣的學術收獲巔峰,是他出成果的時候,從三十年代開始,胡後宣一輩子都在搞這件事情。
然而,胡後宣最近遇上了麻煩,他很缺錢。
他缺的不是一萬塊十萬塊,而是幾百萬,足以在滬市買二十套房子。
為何這麼缺錢?
原來,胡後宣自編撰出《甲骨文合集》之後就開始發愁:組織上認為此事已可以事畢功成,不再願意提供那麼多資金,而胡後宣卻有個舉辦“甲骨文世界大會”的心願,他還想要再進一步。
不僅僅中國人要知道甲骨文,全世界其他人也應當知道。
在西方數十個發達小國中,有一批針對中國文化進行研究的漢學家,但他們很少知道甲骨文,貶低甲骨文。可是甲骨文這樣厲害,“是一門真正複雜的邏輯語言”,這是中國祖先的偉大成就。
但錢錢錢,難倒英雄漢啊!
胡後宣找領導提過幾次事情,領導總是答應,卻並不拿出錢來。胡後宣也知道他的要求過分,隻好等待著。
領導說:“甲骨文已經發掘到頭了,還能怎麼產生影響呢?中國要解決的事情還很多,我們還是一個貧困的國家。”
胡後宣說:“難道甲骨文不重要嗎?我們的祖先不重要嗎?”
領導道:“這當然重要!但沒錢就是沒錢。你說中國兒童不要得小兒麻痹症,是不是很重要?為什麼以前很多人吃不到藥丸,也是因為沒錢。”
“國家不是給每個地方的人,都撥款了糖丸嗎?”
“那是……那是……”領導道,“胡後宣啊,你可真是個呆子,你了解一番過程再說話吧。”
從1984年,等待到今天,還需要等待多久?
胡後宣今年已經75歲,從指標上來看,他的身體仍然健康,但這個年紀的人隨時可能被一場小感冒撂倒。他和滬市文壇的老大巴老見過麵,他曾經十分健康,和人談笑風生。這兩年,巴老的身體每況愈下,很少再見到巴老從他的輪椅上起來。
武康路76號是上個時代文學青年的聖地。巴老一向來者不拒,無論在任何時候去拜訪巴老,他都以客人相待。他是中國筆會的會長,僅存的少數可以有世界影響力的作家。
但仔細想想,巴老的臉色還是有變化的。他不再像曾經那樣愉快了,《收獲》雜誌的李小林有時會替巴老向其他人道歉:“……那個病還是影響到了我的父親,他不甘心……”
當然不甘心了。
中國改開後,再一次的進入到了百花齊放的年代,而老作家們卻落幕了。現在是餘切這些人的天下,全中國的讀者寧可關注餘切在遙遠美洲的衣食住行,花邊新聞,也不願意看上一輩人的病隙碎筆。
很多老作家感到落寞,他們是可以說這句話的:我沒有退役,隻是大眾不再看我的了。
滬市的入冬,更讓胡後宣感受到了危機感:
不知道他還能否見到今年的雪?
震旦大學這個地方,下起雪來是很好看的。看一年就少一年。
首都的雪也很好看,年輕時胡後宣在燕大讀書,在首都做研究員,他親眼見過鬱達夫,知道北國的雪是什麼樣的景色。
那真是壯麗非常,全天下就一個顏色。
未名湖,博雅塔,故宮,諾大的北海……都是白茫茫的。
唯有一片紅,是他自己,他是這一片空白中的火焰。
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
傍晚,一道電話打來。胡家沒有安裝座機,他所在的宿舍樓是震旦的職工宿舍,有專門的接線員,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
她像往常一樣慵懶:“這裡是震旦大學職工宿舍,請問……”
“是的。”
“胡後宣,哦不是,胡老師嗎?他在。我看到他拿了一份,他剛和我打招呼。”
隻聽到這個姑娘接到電話後,眼睛瞪大了:
“胡老師,胡老師,有人找您……”
一道從社院的急電發來,是現任副院長錢忠書本人。胡後宣下來接電話,隻聽到那頭道:“胡後宣,有個很重要的事情要麻煩你,我想來想去,隻有你是比較合適的……”
餘切的新,需要胡後宣來幫忙,原來他居然想要用到甲骨文?
關鍵是,這是一部要出版到美國的,這是一個三部曲,僅僅是書商用於營銷推廣的資金,就是個天文數字。
天助我也啊!
錢忠書最後的話是:“後宣,我們有很多年沒說過話了,你還想得起來嗎?今天又聯係到你,我十分的開心。”
胡後宣聽到這潸然淚下。
這裡麵有個故事。
胡後宣和錢忠書之間認識,他們這幫古文圈的曾經有個小圈子,互相之間交流信息。錢忠書是研究先秦文字的,但因為古文字的特殊性,它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演變下來的,於是互相之間都會涉獵到對方的研究成果。
而在這個圈子裡麵,胡後宣是最熱門的紅人,因為他研究的是“一切中國文字的起源(在當時看來)”,任何人的研究都要從他這裡去考證,他的成果是原始材料。
這幫人的關係也很好。
“融冰之旅”的新聞出來時,讓胡後宣大吃一驚:錢忠書為了簡體字大罵繁體字老保,又和寶島的文人爭論到大吵起來,這讓胡後宣好像記憶恍惚了,看到了年輕時候的錢忠書。
錢忠書現在的命運已經被改變了。
“融冰之旅”後,他的文學地位憑借這一事件憑空拔高一層,是當之無愧的文壇大佬。任何人膽敢懷疑錢忠書的文壇地位,立刻有無數擁躉替錢忠書辯論。
這是錢忠書的人生一刻。
錢忠書之所以回國,是因為擔憂女兒的身體問題。然而,他女兒沒查出來什麼病症,隻是要多休息,而錢忠書查出了腎病,他的一個腎萎縮了,在七十多歲的高齡,被摘取了右腎臟。
錢忠書的身體自然每況愈下,也開始躺在床上頻繁休息。
他和餘切高強度通話幾天後,劇痛發作,又被送去醫院。錢忠書發覺自己不是超級人類,而是個少了一個腎的七旬老漢,那種人生一刻有過一刻就行了。
不是每一個人都像餘切一樣,沒個完。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怪不得餘切天天健身。
“你不要告訴餘切!”錢忠書叮囑胡後宣,“我不過是摘掉一個腎,他的卻關係到中國字怎麼在西方世界受到認可的事情。”
“月亮本來是個不說話的星體,而他是個可以使人看到月亮就思鄉的人……你一定要好好跟他合作!”
於是,胡後宣直接推了教務工作,也不找領導要錢搞“甲骨文大會”了,而是直接搭飛機到波士頓找餘切。攏共不到三天,他就出現在餘切麵前。
臥槽,這個胡後宣咋這麼積極?
餘切挺震撼的,他不知道錢忠書和胡後宣的故事。在餘切看來,胡後宣是個七十五歲,早該頤養天年的老教授。請到了胡後宣,餘切光榮都還來不及。
因為胡後宣太熱情了,餘切親自在波士頓的機場給胡後宣接機,七十五歲的胡後宣見到餘切後卻鞠了一躬。
彆,攝像機拍著呢!
餘切魂都嚇掉:“胡老,你要折煞我了!”
胡後宣卻道:“我們講達者為師,你在寫上超過了其他人太多,我們是合作起來搞學術。但是,你在你那一行要高過我。”
這胡後宣為啥姿態那麼低?
餘切搞不明白,央台的攝製組也搞不明白,隻能都錄下來。
攝製組的小同誌道:“這胡教授,好歹也是個震旦教授,餘老師是個碩士生,大半年沒去讀了,雖然是燕大的吧,這……不至於啊。”
木青作為攝製組的大領導,隻能摸著下巴推測:“可能一些曆史軼事被隱藏了。我講個故事。”
小同誌道:“他沒看到?”
“沒看到。”木青沉痛道。
“可惜,太可惜了。”
“是可惜,但並不可悲。有時候曆史的真相,他們有太多故事,無暇顧及。這就是我們紀錄片拍攝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