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和整天嘻嘻哈哈的馬識途不同,餘切很快在紀錄片中表現出暴躁的那一幕。
因為在年末,《地鐵》係列在美出版,引發了轟動。
一時間,無數人要來拜訪餘切,或是從他身上拿走一些什麼。《東風壓倒西風》的攝製組看到,餘切忽然變成了和之前不一樣的人,他成了一個完全的“比西方人還西方人”的作家。
如果說,這還在餘切的修養範圍內,那麼另一件事情就觸及了餘切的逆鱗了。
他發現被出版商刪改過,個彆可有可無的“甲骨文”被省去了。他仿佛回到了燕大湖畔被未名詩社那幫人瞎評論的時候,餘切勃然大怒,把哈珀的人叫來訓斥一通。
“誰讓你們刪我的?這個人必須離開我的,否則我不會再和哈珀合作。”
“餘,你和我們簽訂了合同……”
“你覺得我這輩子隻能寫出《地鐵》嗎?一切才剛開始,你們要錯過了。你們如果不改,我會儘一切代價換出版社,而且和每一個讀者都說,那是一個我不承認的版本。”
邵琦他們看的瞠目結舌:他們都聽得懂英文,餘老師在裡麵頻繁提到了美式國罵。
而哈珀確實慌了。
餘切才二十多歲,他顯然在未來二三十年都處於創作的旺盛期。有兩大條件促使他可以在接下來,仍然是世界一流作家:一個是“哥倫比亞之旅”帶來的無與倫比的作家故事,他極可能熬到年限後直接拿到諾貝爾獎。
這些傳奇故事越是經過了時間,越會流傳的長久。
直到有一天會發生這麼一個事情:一幫瑞典文學院的老頭們,討論起諾獎的評選。餘切在當年也許並沒有發表什麼作品,但他們發覺餘切的年紀已到,找了個借口,忽然為了一個他很多年前的頒發給他諾獎。
而這,甚至不一定是餘切最經典的。
得知消息的全世界媒體們並不感到驚訝,而是一副“哦,這早該發生了”的表情。
另一個是餘切代表的東亞市場。
這是個比歐洲和美國加起來還要大的市場。作家的成就不能用數據來衡量,但是沒有數據也是不行的。
哈珀請出餘切的老同學cy來當中介人,餘切仍然不給情麵。
他說:“如果你真的在燕大留學幾年,那你就知道我是怎麼對待那些人的,我一視同仁。”
然後,哈珀內部進行了調查,發現確實不是因為故意刪改。而是因為美國的印刷產業線,已經走向了半電子化,他們的字庫裡麵沒有“甲骨文”。
為了出版這本書,那些甲骨文都是在計算機中,一個個手工預設出來的圖案。然而仍然不免有差錯。
西方人根本不認識這些字,就更容易錯漏了。
餘切的態度沒有軟化,他認為這是排版的錯,沒有人進行勘誤,必須有人要受到懲罰。
為了滿足他,哈珀隻好找個了背鍋俠,開除了事。
於是在的再版期間,哈珀出動了十多個人的團隊,隻做一件事情,就是和餘切溝通這上麵的內容是否和他表達的意思一樣。
在餘切房間內的人來來往往,所有人都特彆小心。哈珀在餘切居住的酒店旁邊包下了幾間房,距離餘切就那麼十多米的路程,攝像機卻能看到,出版人們越靠近餘切的房間,就越佝僂下身軀,輕輕的敲門。
這事兒有奇妙?
波士頓大學是全美知名大學。考古學家、生物學家……常常在這附近臨時居住。
他們發覺這就像是人類的進化曆史一樣,從猿人進化為智人。隻是在這裡是反著來的。數萬年的人類曆史發生在這短短的十幾米,時光倒流了。
攝製組見到了這一幕,麵麵相覷。
有的人覺得餘切這是否對美國人太不客氣?我們是禮儀之邦啊。
有的人一邊批判餘切,一邊卻詭異的有種爽感!如果我在民營報刊就好了,我就能寫出“餘切說了我想說的,做了我想做的”那種老實話。
我愛說實話啊。
央台攝製組太好奇了,也采訪到了這幫美國書商,邵琦問:“這在作家當中是正常的嗎?會不會覺得,餘切太苛刻了。”
“一點兒也不苛刻,餘先生是個大好人!這都是我們的錯。我們搞錯了他民族的圖騰,這是個大問題。你知道嗎?莫馬迪先生威脅說要發起印第安人的大散步,我們不知道那居然也是印第安人的某種文化。”
《時代周刊》的記者劉祥成則笑著提個了奇怪的問題:“如果我現在像他那樣,罵你是沙灘之子,你會回懟我嗎?”
哈珀的人仿佛聽到了什麼不可理喻的事情!
“當然了,我現在站在實力的角度和你說話,你沒有資格對我發怒,你怎麼敢?你這個沙灘之子!永遠的沙灘之子!”
劉祥成反而很高興,掏出筆寫上這段對話:“我要的就是這不一樣的答案。”
……
餘切長達大半年的名望累積在此兌現了,《地鐵》賣出了遠比《2666》好得多的銷量。第一版五千冊在一周內一掃而空,隨後加印三萬冊,預售便已售空,隻好再加印十萬冊。
哈珀的人估計,這本書最終會在三年內於北美銷售出至少兩百萬冊,然後以每年二三十萬冊的數據,長期排在全美傳統的暢銷榜單前三十上。
一些南美和中美的出版社也聞訊而來,當然這些地區就不屬於哈珀的範圍了。
卡門和這些出版社合作了很多年,略薩、馬爾克斯等人的都是在這裡出版。而在歐洲等地,則直接是卡門自己的出版社進行出版,為了說服餘切給她版權,卡門宣布要給餘切準備神秘的禮物。
什麼神秘禮物?
無非是什麼奢侈品,或者某某上個時代大文豪的私人邀請函……或者買來中國的文物,送給餘切,討他歡心。
卡門是這麼一個人,她首先是個經紀人,替作家們在全世界談優渥的合同,從中賺取部分分成;另外,在歐洲尤其是西班牙這種地方,她還是個出版公司的掌門人。
所以卡門理所應答的要求,《地鐵》係列在整個歐洲的出版權都屬於她。
她甚至希望這本書在日本的版權也由她來做。
餘切通通拒絕了。
“餘,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會給你什麼禮物?”
餘切道:“禮物是禮物,合同是合同。”
卡門因此和餘切爆發了爭吵,餘切不是馬爾克斯那種害怕爭吵的人。他一點也不讓步,而且說:“馬爾克斯感激你又痛恨你的一點是,你在他落魄的時候接納了他,但也給他戴上了枷鎖。”
“不,你和加博不一樣,我會給你很好的待遇。”卡門道。
餘切點頭:“是的,我和加博完全不一樣,在我和你接觸之間,我已經是個不錯的作家了,在和你接觸之後,我仍然是那個人。不要再到工作中玩那種教皇遊戲了,你知道我不是因為你才得到這些的。”
卡門人都呆滯了。
“你曾經說無論馬爾克斯寫成什麼樣子,你都會每個月給他一千美金生活費。靠這種方式,你拿到了馬爾克斯和略薩兩個人的版權……雖然他們成名之後,得到了一些補償,但他們仍然損失了很多財富。”
“如果有餘切博物館,我不需要萬縣人來出錢,我捐給大眾免費看,拿去搞旅遊,那是我快到死的時候的事情了;我如果再次被智利這種政府通緝,我不會像馬爾克斯那樣東躲西藏,我會建一個鑽地彈也進不去的地堡。”
“然後我怎麼做?我在那裡麵寫,看著他們在地上死。”
餘切說:“儘管我並不缺少錢財,但不會像馬爾克斯那樣好說話。”
卡門當時氣得摔門就走。但十多分鐘之後,她又回來道歉:“餘,我之前太激動了。”
餘切此時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我們重新談談合同吧,我也太激動了。”
攝製組覺得這幾天比前麵半個月錄製的東西還要精彩。
他像一個巨大的磁石一樣,有時候讓人粉身碎骨的靠近他,有時候他翻個身,這些人又輕易被推開來。
他隻接受那種,由他來決定的交流方式。
原來這就是世界級作家的影響力。
然後,餘切發現自己的銷量好像並不多?
五千冊而已,值得開慶功會嗎?
《未婚妻的信》單行本於84年發布,三年間在中國大陸一共賣了八百多萬冊,加上各種改版的連環畫,恐怕已有上千萬。
這不是孤例。
中國作家李存寶的《高山下的花環》現在大概賣了五百多萬冊,他能靠這本書吃一輩子。
不是說美國人的消費力十分旺盛嗎?
為啥不買書呢?
是不是推廣沒做好?是不是“甲骨文”印錯了,使得讀者們不願意看?
在一場麵向資深讀者的交流會中,哈珀的人委婉的解釋了“為何首印五千冊在美國很厲害”:在美國,傳統的價格是十分昂貴的。
非常非常貴。
名滿天下的《百年孤獨》,在美國一共銷售了不超過三百萬冊。其中還有很多發生在1982年後,那是馬爾克斯拿諾獎的時間。
一本,其基礎價格就在十美元往上,而中國的價格在兩塊錢上下,這裡是人民幣。同樣一本書按照彙率價算,相當於在美出版一本書,等同於大陸的四十本!
並且十美元是超級丐版書,而美國人一般會購買兩本書——一本用於看,一本用於收藏。於是出版商也會設計各種精裝版本的,用於精準的割韭菜。他們的二手書市十分發達。
哈珀名下有個類似於岩波書庫的“世界名著叢林”那種精裝係列,書籍大多采用16開本,以真皮精裝,封麵燙金壓花,書口三麵刷金,均為22k真金,內襯真絲做麵……
然後,一本書賣六十到七十美元之間。
他們用的紙張是高檔防酸紙,很難被磨損,不會變色,有極佳的韌性。這種紙張在當時紙漿短缺的中國大陸聞所未聞,因為這是後來印美鈔用的紙。
哈珀用了一個簡單的比喻來形容:“《百年孤獨》在美國出版的前三千冊,用了兩周才賣完。當時我們認為這十分了不得。”
餘切頓時明白了!
原來不是不受歡迎,而是太受歡迎。
這本書果然“爆”了!
美國的書評人體係十分發達,很多人專門做書評人來謀生。書評人們立刻注意到了這本書:它是一個很受追捧的中國作家來寫的,故事是核大戰……嗯,中國人是有資格寫核大戰的。
法國人、英國人、蘇聯人,中國人,還有我們,也許還有個彆邪惡的國家……不能再多了。
繼續看下去吧。
美國華裔,在波士頓地鐵下麵蘇醒……哦,那原來是個末世的防空洞。他爬上地表,準備開始拯救世界。
這不就是一個普通的科幻嗎?
似乎不值一提呀。
但隨著書評人們看下去,他們的臉色逐漸變得嚴肅了。的文學性隱藏在故事內容中,它討論了諸多人類世界的問題,但融入的如此恰當;它對未來世界的秩序存在推演,並不是胡編亂造;它精確到了核廢土時代的貨幣、生產方式、思潮和哲學……就像是百科全書一般,隻需要一想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龐大文學工程?就能知道它為何存在深邃的文學性。
而這種文學性在結尾時達到高潮:所有人都在為主角“李”的冒險而熱血沸騰,痛恨那些地上的生物,想要拯救被趕到地下的人類種族。
卻發現地上的生物是智慧種族……他們隻是語言不同,皮膚不同,顏色不一樣罷了。
no!不是這樣的!怎麼會是這樣?
一些略有常識的人已經反應過來,這是在說我自己。在說西方人如何迫害印第安人,乃至於其他前殖民地國家的。
這並不是過度理解,因為餘切本人是一個中國作家,他一向為第三世界發聲。
而在中,那些奇怪的文字和有源頭的文化,“李”的族裔,最終都指向了東方大國。當讀者想到這一層時,由整本書來鋪墊的巨大敘事上的欺騙就已經完成,它超越了文字,跳出了畫麵外,同時在故事中,對主角“李”和讀者進行了拷問。
然後“李”選擇了摁下核彈按鈕,同歸於儘。
故事在此戛然而止,讀者先是憤怒:你怎麼能這麼做?!
我們本可以和平共處!
然而,真的嗎?
這不是一部科幻,而是一個寫實。
想想過去在人類曆史上發生過的那些事情?那些印第安人去哪了?第三世界為何仍然貧困?他們的土壤,水,和糧食……都被奪走了。
要我做你的奴隸?不,不如我們都去死吧!
是不是摁下核彈是最好的回答?“李”做的沒錯。
於是,讀者就會從激動的心情中平複過來,陷入到惆悵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