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老的發言引起了一些爭論。
作家到底是為啥偉大的?
全靠自己嗎?
從前大家認為,隻要你外戰厲害,能在外國刷名氣,那你就是國際作家,大家都沾了你的光;現在巴老的話表明,事情是反著來的,是作家們沾了國家的光。
巴老是法國榮譽軍團勳章的獲得者,意大利國際但丁獎,美國文學藝術學院的外籍院士……他竟然主動說,彆人認的不是他的,而是認的中國人。
他是中國海外形象的受益者。
《人民文學》的編輯部裡麵,王濛要求大家來探討巴老的話。
一些人持讚同意見:“薑還是老的辣!這個巴老啊,歲數大了之後,還是有一些真知灼見的。”
有的人反對:“他隻是自謙而已,那你說為什麼不是其他人拿那些獎項?為什麼不是冰心,蔣海澄?他首先做到了中國的頂尖作家,然後才有了其他!”
更多的人認為兼而有之。
巴老在國際上有名氣,既是因為個人能力,也是因為國家的複興。
作家這個行當太玄了,讓你上,你就能上;不給你機會,你也甭想出頭。
每年的短篇獎評選名單有有爭議,這種事兒連初出茅廬的餘切當時都發現了:分果子。打仗就選軍旅文學,改革就有廠長文學,一些文學就是傳話筒……就連矛盾文學獎也有爭議。
但是,儘管當時有爭議;時間一久了,爭議就消散了。拿獎的真就鍍上了一層金,沒拿的從此就落後了。
很少有那種比同時代作家明顯超出的人,非他不可。
不,還是有的。
王濛接下來說:“這麼說來,餘切還真和以前的作家不一樣。他那些在國外獲獎的,幾乎都是以外語撰寫的。他這種又怎麼算?”
會上一時陷入到了沉默。
是啊,勳章和勳章之間,亦有區彆。
如果巴老是憑借“中國知名作家”的名頭,而受到了些許優待。那麼餘切如何評價呢?
他豈不是比巴老更厲害了!
這是一個相當狂妄的想法,但許多人感到驚訝的是,他們推斷出這個結論的時候,竟然不覺得過分。
“他肯定是個中國作家!”編輯部有個叫朱煒的編輯說。“至於誰成全誰?我認為不需要議論的太清楚,就算餘切寫的是外國,但他創作源頭是國內,他也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另有一個副主編開始總結:“現在美國大熱的《地鐵》,不就是來自於中國的大三線建設嘛!餘切寫的《狩獵愉快》,也像是東方人師夷長技以製夷的故事,加了個狐狸妖怪的表皮……餘切始終是一個中國作家!”
王濛要的就是這話。而且還補充道:“同誌們!餘切不僅僅是個中國作家,還是我們《人民文學》自我上任改版以來的優秀作家。”
“他為文壇帶來了新題材,新風氣。我們提供了這樣的平台,不得不說,也貢獻了一點小小的力量。”
嗨!
早說啊!
原來是誇你自個兒呢!
《東風壓倒西風》的前半部分,在大陸播出之後,更印證了王濛的假想——餘切高於其他作家,所以塑造餘切這個文學品牌的我們,也高於其他文學人。
這個紀錄片已經經過了剪輯,進行了適當程度的美化。然而,餘切在其中的表現仍然讓全國人感到驚訝。
宮雪在裡麵消失了,一刻也沒有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不認識的美國精英。
他們遍布整個社會,是醫生、律師、獨立撰稿人,《時代周刊》的攝影師。
餘切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受歡迎,同時,餘切對美國出版人的態度接近於上級麵對下級,而且直接得多。
這打碎了很多人的“美國濾鏡”。
美國人剛強、堅毅、自由……不是的,在這裡,他們會為了餘切的一句話小心翼翼,然後在攝像機前攤開手,反複強調:你們看到了,我是尊重餘切的。
和這檔節目同時播出的是針對美國的旅遊節目。這是蜜月期間製作的宣傳片,因為太多中國人不了解美國,或是妖魔化美國,或是跪拜美國。裡麵的主持人趙中祥用磁性的聲音,這樣形容美國:
“他們利用歐洲先進的基礎科學,發明了電報,電燈,飛機,這些新興的技術使得社會……大為改觀。”
這個宣傳片和餘切的紀錄片同時播出,隻間斷了十五分鐘。
觀眾們便看到:
餘切在獲獎後的自言自語。“莫馬迪是誰?印第安人還剩多少?隻剩下幾十萬人了?這也太可悲了!”
而宣傳片說:“美國以最快的速度,廣泛的引進歐洲先進的技術和設備,從紡織機、蒸汽機、內燃機……美國的工業發展走了捷徑,他們由東向西迅速發展……”
餘切和莫馬迪私下交流。“印第安人已經消亡,我一直在想象,有什麼樣的,可以促使我們團結起來。”
宣傳片道:“是什麼神奇的魔術?使美國能夠力克群雄?矗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呢?”
餘切赤著膀子,跳進波士頓附近的河水。周圍的人都替餘切鼓掌,莫馬迪給了餘切一根鷹的羽毛。“感謝你,餘先生,你是我們的朋友。”
宣傳片道:“我們看到美國人變革的力量!使得他們較少保守,容易接受新事物。”
“餘切,你是個天才,你是太陽神的孩子。”
“美國已經是世界上科學技術的中心,當之無愧的科學最強國!”
“你們怎麼敢把我的甲骨文印漏了?必須有人受到懲罰!”
“美國遵守規章製度,他們用法律來處理矛盾,事事講究公道,驕傲的美國人,有秩序的美國人……”
“開除了嗎?開除了。很好。”
餘切在鏡頭笑道。
這對當時的觀眾震撼極大,有一種左右互搏的美。腦子快要不夠用了。
前一秒鐘還在講美國的光鮮靚麗,後一秒鐘就是餘切眼裡真實的美國。
他霸道,蠻橫,又充滿愛心,善良……最終,一些人意識到,“美國”並不是他們心裡麵那個美國,而餘切卻超過了他們以為的餘切。
到1986年末,《人民文學》也寫了個年度文學總結。
王濛自85年初上任後,大刀闊斧進行改革,發掘年輕作家,又經常搞作家座談會。
這一切收獲很大。
此前,中國文學的潮頭是《收獲》,後來是《十月》。到現在,《人民文學》在保留住自己大眾文學的第一的地位後,終於在嚴肅文學上也做到了第一。
王濛已經遠遠不是中國最好的作家,但他自認為自己是中國最好的編輯。
誰是張守任?他已老了,我才是編輯屆的at!
當年在波士頓的“融冰之旅”,餘切和錢忠書組成中國雙塔,外有流沙河蹲在底角抽煙,王濛到後半程才匆忙忙坐飛機過來抱大腿,這影響了王濛的文學地位。
王濛也要有自己的“人生一刻”。
沒有人給他戴王冠,他就自己戴王冠。
《人民文學》在這兩年來改版,變化很大。新增了讀者來信,以及編者對作品的賞析等等。去年的年末,《人民文學》以對話的形式,對當年的文學發展進行了總結,並將之評價為“餘切年”。今年全體編輯部再一次進行了總結,濃縮為“一厘米”三個字。
王濛代表編輯們在其中總結道:
“我們的特點是始終多了一厘米。我們與主流親密無間,這是我們雜誌的必要!但我還要再多一厘米。這多的這一厘米,就足以使文學得到很大發展。”
“在國內文壇之外,同樣多了一厘米。中國作家好奇的睜開眼睛,伸出他的手指頭……目前是一兩個人,一兩部作品。我相信將來會有更多人跨越這一厘米。”
隨後又在這一期的《人民文學》上,刊登了一封“讀者來信”。
來信人是震旦的古文字教授胡後宣,信中胡後宣講到餘切為他寄了五萬美元。
一開始,胡後宣在波士頓時拒絕了,然而餘切卻偷偷的把五萬美元寄來,而且請出美國書商配合胡後宣的“甲骨文大會”。
在哈珀的發動下,有近十位研究古文字的美國教授,願意來安陽參加這個大會。一些和古文字沒什麼關係,但看過《地鐵》的媒體人,也願意來安陽見見真正的甲骨文。
有了美國人,其他國家的教授就好請出來了。
餘切告訴胡後宣:對日本人,你說美國教授也來了;對法國人,你說美國人和日本人都來了……對意大利人,你說這裡是贏家的陣營,隻有你們還沒到來……這樣循環下去,你就能把這方麵的專家都請來了。
而胡後宣呢?
他沒有貪墨一分錢,全部都拿去宣傳甲骨文,中間一度因為過度勞累而暈倒。
“這真是一場佳話啊!你幫了我,我也幫了你!”
《人民文學》對這封信評價道。
在這封信的結尾,胡後宣再次感謝餘切,邀請餘切來參加甲骨文大會。一批在海外研究古文字的華人學者,也打算在明年前往安陽,探究這“共同的文化血脈”。
……
“哈切!”
餘切打了個噴嚏。
《人民文學》一個年終總結,一小半在寫他。
他收到了《人民文學》寄來的樣稿。
這是不容易的,稿子由新化社的同誌從首都帶來,如果走快遞,恐怕要有幾個月。
讓胡後宣邀請寶島學者是餘切的點子。
胡後宣這個人就是不會來事,他不知道怎麼包裝自己的東西。甲骨文的發展其實相當坎坷,這是胡後宣為什麼要廣邀天下英雄,增加影響力的緣故。
甲骨文的破譯到現在已經接近於停滯。總共發現約四千多個字,破譯了的隻有一千多。再過幾十年,也沒有新的進度。後世絕望的社科院發過“一字十萬元”的獎勵,相信群眾的力量,最終群眾們隻破譯了一個字。
要想破譯成功,在這個時代裡麵的胡後宣,他認為要請外國專家來。
外國專家專治疑難雜症。
而餘切認為,恐怕要用到將來的人工智能。
甲骨文真正的意義在於傳承,這是個文化上的紐帶。把它做的更有影響力,更酷炫,有利於餘切的名望。
最早在清朝時就有學者發現不對勁,當時這些寫了字的龜殼被作為藥材磨成粉熬藥,這個學者經過研究明白了,這些字是殷商時代的東西,之後散儘家財把所有他看得到的甲骨文全買了。
民國時期,郭莫若等文學家,開始把精力用在了破譯甲骨文上——不光是為了個人學術成就,也是為了塑造民族共同體。
民國政府財政還是比較緊張的,一聽說還有這種大用,仍然為此撥出了一筆錢。
中間因為戰亂,研究停滯了。49年,上千個甲骨文的碎片被帶去了寶島,還有一部分被帶去了日本,被帶去日本的那一部分被追回來了,當時一些學者激動得擁抱起來。
它某種程度上,是“文字版本”的敦煌。
研究這個,比花錢購買圓明園被搶去的銅首有用多了。
每一代文學家都有人去搞甲骨文,這事兒在中國文壇甚至形成了某種慣例:即便是流沙河,即便是馬識途,晚年了都想在甲骨文領域發揮餘熱。
餘切對甲骨文一無所知,卻可以發揮一些財力和影響力。
如此,在將來有一天甲骨文被全部破譯出來時,人們想到這個“甲骨文傳承脈絡”,也會看到站在八十年代的餘切對他們笑。
世界甲骨文大會召開的時間在二月份。恰好是中國新年後不久,餘切到現在已準備打道回府。
這一年對他來說很重要,但餘切一直沒怎麼休息。他打算回去後當一段時間的宅男了。
“巴老寫的《隨想錄》用了八年,四十萬字,現在還沒結束。今年以來,我已經寫出百萬字,我明年要好好休息。”餘切在鏡頭前說。
餘切罕見的露出了疲態。
紀錄片到現在已接近尾聲。餘切這話一出來,大家竟然有些不舍。
一個多月以來,攝製組們看到的新聞比過去幾年都要多。餘切經常請他們吃飯,張口閉口“同誌”,也讓人心生好感。
作為媒體人,中國記者在海外常常吃虧,口語不好,寫的新聞也不容易進入西方版麵。因此,各種名人的發言上寧可叫兩三個美國記者,也不叫一個中國記者。
而這裡卻不是這樣。
《地鐵》是一部真正的超級暢銷書,為它站台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它發布之後許多美國人來套近乎,就想知道餘切怎麼寫出來的——這種二道消息也能賣出稿酬。
邵琦的孩子滿一百天。餘切聽說後,特地挑了一本入選小學語文課本的《小鞋子》,簽上名和祝語後,送給邵琦。
他記得攝製組每個人的名字。
大家知道,很難再碰到這樣的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