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燕大學生在食堂吃飯,要提前備好飯票。飯票分為四種,菜票、麵票、米票,糧票。
學生每月發32斤票,女學生稍微少一點,都高於全國人均,但對於那些大學生而言,仍然遠遠不夠。
吃肉更不夠。
每天的夥食費大約為6毛錢,女生更低,吃一頓排骨卻要4毛錢。
想想看,窮學生是不容易吃排骨的,他吃一頓排骨要餓上兩頓。
這時候怎麼辦呢?
沒有彆的答案,真就餓兩頓。
不過操作起來沒那麼莽。
隔壁的水木大學,有個叫姓白的學生,後來做到了水木大學經管院的院長,他回憶起年輕時為了“吃排骨”,就把飯票攢起來。平時有意識的餓肚子,等到了打牙祭的時候,就拿去換成排骨。
結果他竟然攢糧票攢出癮了,寧可餓肚子也不肯換了,結果糧票製度取消後,他手裡還捏著一大堆糧票。非常後悔的寫上了這件事……當年老子真該多吃幾頓排骨啊!
餘切就是幫這些人的。
誰要是長期吃不了肉,總把票攢起來,那就給這人多發票。光發票還不行,還得用了,食堂來統計。
票有個期限,過時不候。
變相逼著學生吃肉。
胡岱光找上校長丁磊孫商量這事。校長說:“五十萬不夠用,餘切太年輕。他這麼一搞,不管有錢沒錢的,都會把票攢起來,互相交易,然後每個人都剛好符合標準!我太了解咱燕大的學生了。他們都是飯桶,怎麼都吃不夠。”
“而且何況是學生呢?老師又怎麼辦?你以為老師過的好嗎?工資不如出租車司機!我也想吃排骨呢,我也是大飯桶。”
“而且一旦實行了,就倒不會去了。你吃飽過了,怎麼會想餓肚子呢?到時候不僅要說,餘切不讓人吃飯,還要說我老丁拿走了那五十萬!”
“我以為這件事情啊,還要再想一想……”
還要想?這怎麼還能再想!
再想下去,你和水木大學的經管院想去吧!
告訴他:你們的博士生餘切,未來的經管院或是文學院的掌門人——本來是我們的!
胡岱光用一句話擊碎校長的幻想:“餘切說,水木大學肯定支持他。”
丁校長臉色一變,道:“搞吧,搞吧。我們燕大不是一個不講人情味的學校。”
……
【本日起,每月清點飯票數量】
星期五,燕大學一食堂掛了這麼一個招牌。
清飯票乾什麼?
合著難不成還要收回去?國家發的,又不是你燕大發的,真是亂來。
路不宣注意到了這件事,暗自搖頭。
燕大有學一到學五幾個食堂,各有各的特色,去年還建成了清真的佟園食堂。其中,學一食堂最受燕大學子歡迎,不僅環境不錯,價格也實惠。
燕大還有大小飯廳,不過那地方經常有人搞演講,就很吵了。除了倒貨之外,路不宣不愛去。
“來兩個饅頭。”
路不宣一手交票,一手拿饅頭,和燕大的名人褚付軍吃飯。燕大年年都有“校園詩人”,自駱一禾、查海生等人的三劍客隱退之後,這一代的校園詩人,正是麵前的褚付軍。
說起來,燕大雖然誕生許多詩人,文人,但要說如何影響全國,在餘切之前那都總是差一口氣。
朦朧派怎麼樣?燕大的未名詩社搞得很熱鬨,都給彆人做了嫁衣。
詩人北島,詩人舒婷,詩人顧城——哪一個和燕大有關係?
都來這刷名望來了!收攬了一大批燕大的書迷們,替他們吹噓。
賺了名氣賺了錢,拍拍屁股走了!他們去新西蘭,去歐洲,去英國“遊學”去了,再也不回來!老子白看你的書了!
想到這,路不宣憤憤道:“我不懂詩,可我也不喜歡那些文人。”
“餘切呢?他也是文人。”他麵前的褚付軍笑道。
路不宣立刻露出尊重的神色:“餘切自然不一樣。他本來就是我們的師兄,都那麼有名氣了,從來沒有說一句我們的不好,而且總希望我們更好。”
“你知道魯迅為什麼和那些賣國賊不一樣嗎?因為有的人批評我們,就是恨我們!有的人批評我們,卻想儘辦法幫我們……自然是不一樣的。”
褚付軍道:“我們知道餘切,就是因為餘切寫。而且你不能一棒子把人都打死啊!誰不想偉大?可這件事情太難。”
路不宣道:“太難?太難就彆做文學家,這不是一條捷徑!而且你這麼說,你要以餘切為目標了?”
褚付軍臉紅了,有點向往的說:“我有那麼十分之一就行了。”
“那祝你成功吧!你是我們中文係的大才子!”
褚付軍有個筆名“戈麥”,可能要更出名一些。進學校以來,戈麥就迅速打響名氣,他寫的詩經常被同學拿去傳抄,今年又創作出《金山舊夢》,被《十月》的駱一禾看上,可以說是前途光明。
而且褚付軍總以“餘切”為目標,他不僅樂善好施,還經常參加學校活動,自學了西語,目前正翻譯拉美文豪博爾赫斯的作品……大家私下裡都覺得,褚付軍很像餘切。
“又吃饅頭?沒彆的了。”褚付軍道。“要不我請你?”
“有饅頭吃就不錯了!”
“你都見過餘切了。我嫉妒的發狂啊……照說你的靈魂應該被洗滌一番了,不得慶祝一下嗎?我請你吃排骨,我又拿了稿費。”
路不宣聽到這,想到那天餘切的寄語,長長的歎了一聲。
人和人之間是不同的。
有些人生來就是要受苦,看不到頭。路不宣雖然做生意,卻是幫人代做,他手裡並沒有幾個錢,尋呼機也不是他的。
而褚付軍卻能靠寫詩賺稿費。不多,可對學生來講,那簡直是一筆巨款。
而且是很乾淨的!
不像做生意……
隨後,褚付軍作為一個詩人,開始講起“文學傳承”來。他總愛講這個。
褚付軍是黑省寶泉嶺農場來的狀元,那地方靠近邊境,隸屬於“北大荒”。
勞動、黑土地、邊疆和嚴寒促使作家們靈感大發,在這裡創作出許多作品。東北是全國人均教育率最高的地區,在這個時代,隻有在東北,你才能在街上看到其貌不揚的大爺講俄文,拉手風琴。
他們懂作家,也支持作家。
“我們這個地方呢,天生就是要寫文學的,來到這的人,天生就是文學家。”
“看看跑到這裡的作家們,玎玲、肖軍、羅賓基……哪個不是鼎鼎大名?當代也有厲害的作家,張抗、梁曉生……我們北大荒來的人,生來就是要在文學上立下功績的!”
路不宣的心裡卻聽得很不是滋味。
褚付軍也許不是一個真正內心強大,自律的人。他要麼誇耀自己,要麼誇耀自己的地方,那就是一種變相的自誇。
想想萬縣是個什麼地方?
餘切硬把這地方寫得華人都知道了!
經曆了“燭光夜話”之後,路不宣軍意識到,真正的強大是平靜的自我肯定,並不需要扯大旗為自己助威。
他光是叫大家一句“朋友”,就能讓人心神激蕩。
他把自己放在低處,反而更讓人尊敬他,而他也確實常常對朋友這樣做。
之後,褚付軍的朋友程國平也來了。程國平也是校園詩人,筆名是西渡。程國平一來也看到了路不宣的饅頭,笑著說:“又吃饅頭!請你吃排骨?我剛拿了一份稿費。”
“你也拿了稿費?誰給的?”褚付軍問。
“我投了個研究餘切師兄的文章,叫《餘切的詩》,被《星星》詩刊選中了。給我寄來了八十塊錢。如果轉載到寶島的《聯合文學》,那還要再有一筆稿酬。”
說到這,程國平忍不住自得起來。“我正在起草一個文學研究,專門針對燕大八十年代前後,誕生過的這些作家們。駱一禾、查海生、劉振雲、陳建工……還有中文係曆史上最強的77級!”
程國平說得很神往:“他們現在都是登堂入室的作家了!就算是瘋瘋癲癲的查海生現在也出了名,要知道,幾年前他還自費出詩呢,大家都不願意看……”
褚付軍羨慕極了:“做時代的記錄者,見證者!這是餘切在新現實社團發表過的原話!你要把研究做到了寶島那邊去,你就真成了!”
“我也是沾了餘師兄的光啊!現在他是個招牌。去年年末,《星星》的老前輩流沙河、《十月》的編輯駱一禾這兩位,先後寫了研究餘切的文章,解讀餘切的‘詩’,大受讀者的歡迎。”
“《十月》又推出了《文化苦旅》,也是剛寫出來,十多家出版社聯合起來爭。我認為接下來幾年,研究餘切本人會是個文學的熱門話題。我做的這個研究為什麼沒有餘切?因為他要單獨列出來。”
路不宣聽罷,從做生意的角度道:“而且餘切還在創作期,他寫多久,你們就能寫多久。怪不得都來寫餘切。”
“那,那……確實是這樣。”程國平也不掩飾。
做文學研究,自然要研究有前途的。讀者愛看,編輯給過,報社給錢。
巴老不也在《隨想錄》裡麵寫餘切嘛,你寫這個時代的文學史,沒餘切是萬萬不能的。
將來的讀者會懷疑,你當年是不是在一流的作家名單上。否則,你怎麼會沒匹配過餘切呢?
你說你輸了?
你輸了也是資曆啊,起碼你也在王者局裡麵。
……
連著三四天,路不宣總能碰到褚付軍、程國平兩人。他們兩人是好朋友,對彼此的文學立場了解得很清楚,聊多了反而沒意思。
他們最喜歡問路不宣的意見,路不宣自知不夠格參與文學討論,總是不表露立場。
路不宣害怕被嘲笑。
無論是博爾赫斯,還是做餘切的研究,路不宣確實都不知道。雖然是中文係的學生,路不宣卻覺得自己的前20年沒給什麼文學底蘊,他今後怕是殺豬都要比寫文章熟練。
直到燕大《校刊》出了一份文章,《燭光‘夜’話》。《校刊》是雙月刊,偶數月的18號出刊。如今到2月中旬,恰好輪到了這個日子。
這天的學一食堂爆炸了!一路走過來,路不宣碰上好幾個念詩的,喊口號的。
他們大叫著“吃飽有理,餓肚是罪。”
又有人說:“成功是一時的,失敗總是貫穿了人的一生!可如何麵對失敗,卻把我們分成了兩類人!”
這些學生們,就像是爭相表演詩朗誦那般,抑揚頓挫的扮演起餘切來,好像他們就在那現場,站到了最高處,是一個集天地偉力於一身的大人物一樣!
有誰知道,餘切讓彆人站起來。這才是關鍵!
瘋子!
平時隻有大小飯廳有許多人搞演講,尤其是大飯廳——因為那地方就在學生公寓,聚會很方便。
學一食堂也這樣了!
路不宣來吃飯,照例兩個饅頭。一個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平時最貴的“排骨”窗口,現在一堆人在那。四毛錢一份排骨,他們就像是不要錢一樣,人人都打了一份。
食堂的員工早已經認識路不宣了。那是個有點胖的中年大媽,一見到路不宣就塞了一張票。
“你連吃了七天饅頭,每頓都小於一毛錢。所以,按照食堂的新規定,你可以拿一張吃排骨的票。去,去吃肉吧。”
路不宣正待發愣,那阿姨卻笑道。“我聽說,這是你們燕大學生自己捐助的。全燕大今年來了四千多個學生,去除掉留學生,就剩下了三千多。省吃儉用,頓頓不離饅頭稀粥的,也就百來號人,我們都認得。”
路不宣把菜票翻開,左邊兒畫了個熱氣騰騰的排骨。
上寫著:燕京大學學生食堂;空一格,四角。
下麵是1987,2月。
這就是說,這一張專門吃排骨的票,而且得這個月吃掉。
學校發福利了?誰會給我這張票呢。
路不宣怕排骨都被搶光了,腦子還在想呢,人已經排上了隊。他離窗口越近就越饞,那蔥香,那油葷氣,勾起了他不能克製的生理本能,什麼事情都想不了,隻能把這頓排骨吃飽了再說。
人越來越少,排骨也越來越少。
學一食堂豬排骨的是一個大鍋。特彆高,人要站在凳子上撈。學生在外邊兒不知道還剩下多少,但是你看食堂的員工撈得越費勁兒,就代表剩的越少。
從後麵排到前麵,撈排骨的後廚已經很明顯地費力了。
“諾!這是我的票!”
剛拿到的菜票,轉眼間就交出去。
我竟然花了四毛錢吃這個?
路不宣正要覺得可惜,那一份排骨就送過來了。“你這是最後一份了,後麵的沒了。”
後麵的人白站了,自然抱怨起來。
窗口的員工又說:“今天沒想到這麼多人來兌票,你們可以看看其他四毛錢的葷菜還有沒有。也能拿去兌了。”
後麵的人說:“我就想吃排骨!雞不如肉,魚更沒什麼油水,隻有燒排骨最好!”
“排骨以後保證管夠!”
路不宣聽到了這句話。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頓時想到這話的意思:後邊兒學校還要加大采購量。
給誰呢?
學校沒那麼多大吃大喝的。眼下日子不好過,教授都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