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以來,不僅文壇在變化,物價也在變化。
中文係的大師兄劉振雲已畢業,這位是“餘切嚴選”的新現實社團掌門人,豫省的文科狀元。
如今此人已被調入《十月》做編輯,離校前,他在《校刊》上發了回憶性質的文章。
路不宣現在想了起來,文章是這麼寫的:
“本校食堂的菜,分為四個階級,有五分錢的,如炒豆絲、炒洋白菜;有一毛錢的,如雞蛋西紅柿,鍋塌豆腐;一毛五的開始有肉,魚香肉絲、宮保雞丁……”
“兩毛錢以上的就是正經肉了,回鍋肉,紅燒肉,四喜丸子……可惜我從沒有自己掏錢吃過。我是個農村孩子,凡是一毛五以上的菜,我根本就沒見過!”
“人生最大的驚喜,就是最後一個買到鍋塌豆腐。這已經到了社會學和心理學的範疇,我買到了,彆人沒買到,我一邊幸災樂禍,一邊被勾起了饞蟲。盆裡的湯湯水水,全歸我一人所有,拌著米飯吃,人生不過如此,夫複何求?”
所以說,吃一頓好飯有多麼難?
路不宣一邊吃,一邊想:堂堂省狀元,都沒吃過一份四毛錢的排骨。劉師兄一米八一的個,體重卻隻有一百二。
據說燕大曾經沒有四毛錢的菜,因為很少有人買,在85年之前,最大的菜票是一毛錢(一說一毛五),短短幾年後,竟然有了四毛錢的菜。
餘切居功至偉。
因為他從不虧待自己的肚子。
也是在劉振雲的回憶文章裡麵,他說:“自從四毛錢的窗口開了後,餘切隻要在燕大,總在四毛錢的窗口吃東西,我曾懷疑他一個人養活了這個窗口。”
“他不僅點一份,還有第二份,敞開了肚皮吃……如果你看見了餘切吃炒白菜,那一定不是因為他愛吃,而是因為要取得‘膳食的均衡’。”
“但餘切也很慷慨,我少有的幾次吃大肉,都是和餘切一起。他隻要見到我,就要招呼我過來。我那會兒經常要招新生,有幾個甚至十幾個人跟在我邊上,但無論多少人,餘切都請客,他來者不拒。食堂沒有票了,就到外麵去。”
“一頓飯下來,所有人都不得不做新社團的成員了。但我們的臉皮都很薄,不好意思總去蹭餘切的飯,有時見到了他,反而故意躲著,他太熱情了!”
路不宣想,劉振雲的文章裡麵,相當一部分是回憶這位社長餘切。
想來並不是看餘切勢大,捧他的場,而是因為真的難以忘記。
自己也不是嗎?
路不宣隻覺得自己生的晚了一點,要是能和餘切做同學,和他玩乒乓球,不知道多有意思。
當晚,路不宣找來餘切的看。
他沒錢買書,當然隻能借書。褚付軍那邊收藏的比較全,路不宣找到他:“你給我推薦幾本餘切的書吧!”
“中國現在還有人沒看過餘切的書?”褚付軍很驚訝。
“看過!但沒有係統的看過。我總是東看一會兒,西看一會兒。圖書館裡麵,餘切的書也很受歡迎,總是借不到。我隻看過一些短篇和節選。”
“那很好了,那太好了!”褚付軍說。“你知道我羨慕你什麼嗎?我真想把我的記憶消除了,重新看一遍!”
褚付軍拿給路不宣看的是《和你在一起》。
這是“新現實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前兩部已經被人借去。
這三部曲中,第一部《大撒把》自然是文壇經典,第二部《我們倆》也是一流之作,唯獨這個第三部,因為寫的是一個到京城學習拉小提琴的農村娃,有些許爭議。
喜歡的很喜歡,不喜歡的,覺得餘切寫的太“童話”了。
真實的情況是,沒有足夠的水是發不了芽的。
路不宣很知道這件事。
他雖然考上了中文係,然而並沒有什麼文學基礎,對那些風流倜儻的民國大師不了解,在上大學之前,他甚至沒聽說過巴老。
一個農村娃,連口琴都沒一把,怕是都沒見過小提琴。更不要說成為小提琴少年天才,打敗各路國際高手。他那個小地方,怕是連一個能聽得懂他天分的“伯樂”都沒有一個啊!
中文係但凡是能立刻寫的,有幾個不是家裡有淵源?
劉振雲不也是碰到了好師姐查建穎提攜他,又被餘切看上,不然憑他怎麼去得了《十月》刊。
然而,想雖然是這麼想,可是看進去故事之後,路不宣卻完全不一樣了。
他的心已經跟隨那個“天才少年”一起,這個人受挫折,他也受挫折,這個人來京城大放光彩,他也拍手叫好……尤為精彩的是,故事的結尾,那個少年奪得國際冠軍後,回來在火車站演奏了小提琴,為了自己的農民父親。
他沒有忘記掉自己從哪裡來。
農民也能欣賞他的小提琴,聽那個拗口的《柴科夫斯基d大調》。
當看到“東方紅”火車頭在此交彙,發出鳴笛聲時,路不宣覺得自己的視線都模糊了。眼淚噙滿了他的眼眶,他也是個狀元,也是個天才少年,隻是來了燕大後泯然眾人了。
這不是童話,這隻是餘切寫自己罷了。他的夢借彆人做了一晚上,夢醒後,悵然若失。
路不宣開始瘋狂的找餘切的書看。
一時間,“生意”都顧不上了。圖書館,校報亭,寢室同學……誰有一本餘切的書,路不宣要想儘辦法的借來。已經看過的也不要緊,路不宣可以再看一次。
餘切的書有很多隱喻,再看一遍,常常有新的發現。
【在那裡,和他們一個姓氏,輩分上卻平行的小孩笑嘻嘻望著他們的到來。】
【“你來了?”又是孩子,又是同輩的人拍手道,“兄弟,你如今終於回來了。”】
“這是餘切《出路》的結尾。”借書的程國平說,“上次我和你講過。如果說‘新現實係列’是餘切奠定文壇地位的作品,那麼《出路》這一篇雄文,則是他邁入大師的開始,他開始徹底超越這一代人。”
“他用孩子來比喻大陸,這是罕見的;我們總是用飽滿乳汁的母親,或是曆經滄桑的千年智者……來指代這一片土地。餘切卻用一個孩子來比喻,卻看得人眼淚汪汪,恨不得這個孩子快一點長大,站起來跑起來!”
“據說,喬公看到這篇後,半宿沒睡。之後讓談判團的每一個人都帶上一本,送給英國人。”
“這隻是第一層!”褚付軍也插話道。“第二層是,這個孩子正是你自己的母體記憶。他是你熟悉的一切家鄉集合體的總和,是你童年的玩伴,你睡過的枕頭,你回家時看到的炊火……從你生下來後,無論你在哪裡,你總能模模糊糊的記住,所以說,是你和自己的跨時空對話。”
原來那些文學家寫的賞析稿,竟不是瞎胡說,騙稿酬來的。
路不宣道:“這就是你們的研究文章要寫的嗎?”
程國平點頭。“餘切的作品,常看常新。奇怪的是,過了一些年看,竟然又有新的解讀,實在是厲害。”
【“誰也不能戰勝我的信仰!我可以去死,但我絕不會出賣我的戰士!”】
【邱掌櫃在眾目睽睽之下,咬掉了自己的舌頭。站長站起來把扣子扣上,路橋山也側過了頭,隻有餘則成愣在原地——他不敢相信,邱掌櫃就這樣死了!】
“《潛伏》是餘切的生涯代表作。我個人認為,甚至是前三的作品,無論今後餘切再寫出什麼雄文,也改變不了……這是由那個時期所決定的。”
“因為四十歲的餘切,也不能打敗二十多歲的餘切。我說的。”
程國平邀請路不宣來看研究。
在那上麵,程國平極力推崇這一篇。“首先是餘切替另一位文學家馬識途寫文章!馬識途認為,他的原配劉慧欣烈士有一天會被忘記,馬識途很苦惱……這裡麵是師徒關係。”
“而後,餘切在滬市見到了巴老,這位中國當代文壇的無冕之王,他正為無法回答錢橋小學的‘社會為何總向錢看齊’而冥思苦想……”
“《收獲》雜誌的李小林記錄了這件事情。為了回小學生的信,巴老用抖得十分厲害的手,整整花了三個星期,才寫出一份三千多字的長信《我的回答》,可他還覺得不夠。巴老本就生了病,寫信寫得寫不動了,在病榻前,他問餘切要如何去回答?”
路不宣已經被那種場外故事吸引住了。
餘切要如何回答?
他以前連文學家本身都瞧不上,何況是“故事之外的故事”,而現在他的心卻仿佛飛到了過三峽的船上,飛到了武康路,他站在那裡,看到餘切堅毅的臉。
那種重擔,已經要把人壓垮。餘切也罕見的專門花很長時間,隻創作一篇,閉門謝客。
而成果是斐然的,當《潛伏》寫出來之後,整個中華大地的讀者,忽然都開始看《潛伏》,沒有人不看《潛伏》,就像沒有人不曾讀過一個字。它直接扭轉了人們對“英雄”的印象,從此,高大全是英雄,“潛伏者”也是英雄。
它巨大的影響力,甚至促使對岸都不得不承認,這是個真英雄,幻想這樣的人為己所用。並成為了“融冰”之前的導火索。
“我也看過《潛伏》,斷斷續續的,在《月報》上分幾次看完了。”路不宣回憶道。
褚付軍立刻說:“你看,你也看過這本書,這就是餘則成的號召力。”
“我當時並不知道,這裡麵竟然還有那麼多故事。”路不宣開始有點遺憾,因為他錯過了一個如今眾所周知的內幕。
怪不得它是代表作。
無論是場內還是場外,它是真正的“中的”。
程國平卻道:“並不是眾所周知。馬識途寫過文章,李小林替他爸寫過文章,巴老最新出的《隨想錄》,又透露了一些。沒有人知道事情的全貌,除了他們自己。”
“他們不屑於講述自己的經曆,可我們做研究的,就是要把史料儘可能的還原給讀者。”
程國平隨後道:“這本書最開始是滬市印刷廠印製的,一時間‘滬市’紙貴。我那時還沒什麼錢,我把我的糧票換給彆人,餓了不知道多少頓肚子,才買了這一本書。”
“可它是對得起我的,因為‘餘則成仍然在潛伏’。我知道,我沒有白白遭那些餓。”
路不宣是85年考上燕大中文係的。他考上的時候,餘切已經不怎麼來學校了。新現實社團雖然發展得很好,可傳說中餘切的“一周一講”,“餘切打橋牌給人送錢”……這些流傳在燕大校園的軼事,已成為難以再見到的曆史。
他曾對這些不以為然,那些人太誇張了。
作為一個農家子弟,他也絕不可能餓肚子去買書,這是他無法想象的。
劉振雲發在校刊的回憶中,也寫了他自己餓肚子買書的情節,劉振雲餓得發昏了,還要買書。而且劉振雲可以借書看,但有一些書劉振雲格外的喜歡,他寧可餓幾頓,也要買那本書。
吃肉難道不比吃墨水更重要嗎?
《2666》那本書更有意思,那是一本完全的國外西語讀物,餘切一直沒空翻譯成中文。《十月》自家的出版社拿到版權,印刷和出售後,一些讀者竟然能為讀懂這本書,學上了西語。
為何他們這樣瘋狂?
路不宣的想法在這一刻變了,他明白了為什麼要買書來看。
人們為會為了熱愛而克服生理上的本能,但這就是人為什麼是人。此時,劉振雲那個回憶文章“我們的臉皮都很薄,不好意思總去蹭餘切的飯”在路不宣想來,更多了一份含義。
他寫出了這麼好的文章,次次都熱情招待你,你怎麼能三番五次的白嫖他呢?
而且,他還總稱呼你為朋友。
“我也應該買餘切的書。”路不宣對自己說。
程國平和褚付軍都聽到了,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大喜過望道:“你來中文係兩年了,現在終於成了一個中文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