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霍直都沒說話,始終保持著黑道老大深不可測的神秘感,而且打量司機的眼神分明是內行又挑剔的。開車的年輕人二十七八歲模樣,不知道他是哪個級彆的小弟,反正從神態上看,對霍直這位老大充滿了好奇和敬畏,一路上都很緊張,吹著冷風也是一臉汗津津的,而且還不時地衝霍直投去詢問的眼神。雖然隔著黑黑的墨鏡片,但他那討好的笑容肯定是配著獻媚的目光,這一點所有人都能猜對。
霍直微眯著雙眼,一臉的威嚴。在黑道圈子裡混了將近二十年,他極少看到敢殺人放火的黑道人物會露出那種奴顏婢膝的奴才笑容,就算討好老大,也是略表順從而已,大多不會像眼前這個司機那樣“軟”得太過分。由此,他的臉上頓生一種厭惡。
可是他錯了,年輕司機似乎讀懂了霍直對自己的不屑,等貨車開進春江城高速公路入口後,年輕司機摘掉墨鏡,露出一雙爛桃子一樣的眼睛,紅著臉說道:“大哥,我這臉受過重傷,麵部神經不聽使喚,您彆介意啊!”
“哦。”霍直輕輕點了點頭,隔著墨鏡仔細看了看年輕人的臉,問道:“你一直跟著老疤嗎?”
年輕人還是笑得有些獻媚,特彆有禮貌地扭頭答道:“噢,是,我十幾歲就跟著疤哥,去年剛從監獄保外出來。”
“噢,啥病啊?”霍直饒有興致地問。
“精神病。”年輕人依舊笑容滿麵。
霍直不再發問,最起碼他確定了一點,自己剛剛走眼了,因為能以精神病從監獄保外出來的,沒一個不是人精。
進入城區之後,西瓜車沒有走正街,而是拐進了一條小胡同,七扭八繞地向市中心行駛。闊彆多年,再次踏上家鄉的土地,一種無以名狀的親切感湧上霍直的心頭,他在感歎這座城市變化之大的同時,似乎能夠嗅到連柏油路麵在烈日下散發的焦灼之氣都蘊含著家鄉的味道,不由得目光貪婪起來,掠過車窗的每一寸街景都牽動著他癡戀的鄉情……
這座北方名城確實在多年間變化很大,臨街的高樓大廈都比賽似的翻新,儼然國際化大都市的樣子,到處都是耀眼的光芒。但將眼前的繁華揉進記憶裡一對照,一切又都是眼熟的,骨子裡還是那個浮躁蠻橫的老省城,似乎空氣中還留著自己從小到大的體溫,親切感想甩都甩不掉。記憶與現實交織出了夢一般的感覺。
但他不敢忘乎所以,這裡不單單是生他養他的故鄉,同時也是留下他犯罪烙印的城市。他知道自己這張麵孔絕不可堂而皇之地昭示於大庭廣眾之下,否則款待他的定然是活見鬼般的驚愕和專辟牛鬼蛇神的鐐銬。一瞬間,他的身子縮了縮,從頭到腳都透著不安。
顯然,年輕司機對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不比霍直差,西瓜車穿過多條小腸一樣的街道,首先停在北崗區所剩不多的一座老舊居民樓下,然後司機斜仰著臉指向樓上,對霍直說:“大哥,二單元501,這是鑰匙。”
霍直接過司機手裡的防盜門鑰匙,透過車窗仰頭望了一眼五樓灰突突的窗戶,又掃了一眼連智能門都沒安的黑漆漆的單元口,點頭示意自己記住了。隨即,西瓜車啟動,又轉了幾條小街,停在一處倒閉的食品廠員工宿舍院門外,年輕司機又遞給霍直一把鑰匙:“大哥,打開大門,十幾間房隨便住,打更的老頭兒是我監獄裡的師傅。”
“嗯。”霍直淺淺地點了點頭,掂了掂手中這把銅製鑰匙,同時也掂量出這位麵癱的年輕司機的穩重。
第三個落腳點相對來說就非常高檔了,是城郊一處度假村。但為霍直準備的房間卻不在度假村裡麵,而是度假村一座獨立的二層彆墅。這幢小樓通體紅色,掩映在距城鄉公路三百多米的山腳下。從地理位置和格局上看,此處的景觀是活的,這座小樓就像一位身先士卒的將軍,而度假村那一排排獨門獨院的樓舍則是奮勇衝殺的將士,緊緊追隨將軍的腳步向綠油油的曠野衝去,令喪膽之敵望風而逃……
當確定這是自己的落腳點之後,霍直麵帶疑慮向年輕司機發問:“這是?”
“噢!因為不知道您在這兒要待多久,為了安全,也為了心情,特意給您安排這麼個地方。這兒的老板是自己人,隻要您在這兒,沒有第二個人跨進這座院子。”
年輕司機說完,下車捧了兩個大西瓜送進彆墅的門廳,但沒給霍直鑰匙,臨上車之前說:“這仨地方附近都準備了麵包車,開車的都是啞巴,用車前十五分鐘您給疤哥打電話就行,保證24小時恭候。”
霍直對這個年輕人很滿意,發自內心地微笑了一下,問道:“你這是賣西瓜去唄?”
年輕人又是那樣獻媚地笑了一下,臉色也紅了起來,說道:“不賣了,直接送給度假村,嗬嗬。”
說完,他又笑了笑,然後替霍直關上鐵柵欄院門,確認院門關好之後,他爬上車,拐上通往度假村的柏油路。
霍直站在紅磚鋪成的院子裡,向十幾度角的斜坡下望去,綠油油的曠野一派生機盎然,視角十分開闊。身後植被茂密的小山已經被一道漫長的木製籬笆整體圍了起來,圍住了超乎尋常的寧靜。
進屋之後,一股空調造就的涼爽撲麵而來,使此處顯得更加安靜。他上到二樓,推開臥室的門,掃視了一遍室內的擺設,突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房間太規整了,而且床上的一應用品都是嶄新的,散發著商品開封之後的原始味道。再看了看空調、電視、電腦、無繩電話和飲水機,這些設施都是新的,仿佛專門為了迎接他這位客人而添置的。
這時,唯恐被人窺視的感覺又冒了出來,重新掃視一遍房間之後,他緩步下樓,眼睛把能看到的地方都看了一遍,雖然沒發現明顯的不妥之處,但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就是揮之不去。最後,他來到廚房,猛然映入眼簾的是廚房門口的一台罩著塑料車衣的鈴木牌摩托車。他掀開車衣,不但看見了頭盔,竟然還看見拴著絨球的車鑰匙插在鎖孔裡。又查看一下儀表盤,發現油箱也是滿的,而且車牌上還粘了一層淺黃膠帶。
由此,他不得不重新審視翁兆剛的實力。雖然春江城一直在槍漏子的經營之下,而且現在又“大敵當前”,但翁兆剛手下的辦事能力還是這樣的深厚,真是叫人不得不望而生畏啊!
心理活動再怎麼激烈,畢竟是在暗處,他表麵上還是很從容的。打開冰箱一看,比塔城那個落腳點準備的還豐盛,光飲料就好幾種,可樂、雪碧、檸檬茶、鮮奶、礦泉水應有儘有,時令水果、黃瓜、西紅柿也都準備了一些,再加上塑封熟食和真空食品,偌大一個大容量冰箱塞得滿滿的,足夠五個人生活一周了。
出了廚房之後,他去了一下洗手間,發現一應器皿都非常乾淨。看來,為自己安排住處的人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看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肚子裡有些空曠。他到門廳切開一個西瓜,大口大口地乾掉了一半,然後從彆墅的後門順著青色條石鋪成的階梯向小山爬去。
山頂有一間小亭子,與彆墅的直線距離不過百米。他一邊走一邊掏出那部指揮行動的專線手機,將小龍、小超那組人馬和另一組駐紮在塔城市郊的人馬調往春江城。隨後,他與兩組人馬約定了見麵地點和時間。當然,這些人的交通工具都由老疤的手下負責。
通完電話,已經距涼亭不足三十米,他靜靜地感受一下周圍的氣息,確定附近沒人之後,他把常用手機和指揮行動的專用手機放到石階上,然後掏出與簡思葉聯係的專線手機往山上走。
隨著視野的開闊,電話接通,第一句話簡思葉的言語很輕鬆:“老公,風景不錯呀!”
霍直無心逗笑,一邊警覺地巡視四周,一邊說:“都急死我了,剛找到機會給你打電話。”
簡思葉的語調也鄭重起來:“明天上午我和媽帶著孩子出發,我表姐兩口子在金邊等我們。”
“繞那麼大個圈子乾嘛?”霍直有些不解。
簡思葉解釋道:“我表姐兩口子是跟旅遊團到金邊的,我們到了之後,就跟團一起回上海,這樣表姐和表姐夫可以幫我照顧媽和孩子,並把她們直接從上海帶回江城。我從上海飛天津,與那個公安部副局長的秘書見麵。”
“在天津見麵?”霍直問。
“對,他和副局長在天津出差,約好了的。”
霍直相信簡思葉的辦事能力,既然如此,他在脫不開身的情況下也隻能把這方麵完全交給簡思葉處理。於是叮囑道:“媽和孩子我倒不擔心,不過你要掌握分寸,掐準火候,誰知道人家是咋想的?”
簡思葉似乎也對這方麵把握不足,聲調有些懦弱:“我隻是讓中間人說我有重大案情反映,人家說讓我把材料準備好。好像這種事情在人家那裡並不稀奇,沒有特彆關注的意思。不過……不過我最擔心的還不是這些,我……我擔心你……”
霍直明白簡思葉擔心的是什麼,她是怕自己舉報完翁兆剛之後,也會被抓起來,於是寬慰她說:“我這邊你不用多想,如果公安部門要追究我的刑事責任,咱們就不在國內待了,你選個地方,咱們移民過去。再說了,我冒著生命危險立了這麼大功,政府部門不會視而不見吧?怎麼還不給我將功補過的機會?這方麵我不是權威也是半個行家,心裡有數,你就放心吧!”
簡思葉仍是憂心忡忡,腔調有些委屈:“反正我就是覺得這一切對你太不公平,對我們一家都不公平。”
“嗨!善有善報,惡有惡終。基督山伯爵都堅信上帝必會予我公正,咱們也要相信老天爺肯定會以無法預知的方式讓好人得到公平。就算咱們受了點兒委屈,不是還有文浩和文佳呢嗎?我們積下的德行將來能在他們身上轉化成福報就行,我就知足了!嗬嗬……”
霍直這句話起到了一定的功效,哄得簡思葉寬心不少,聲調也輕鬆起來:“哼!我覺得光讓文浩和文佳得到福報遠遠不夠,你的功勳最起碼能讓千千萬萬個文浩和文佳得到福報。”
“那是,那是!好了,不說了,你要多加小心!”
“放心吧,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寨子裡的人會先把媽送到內比都。華馨酒店那邊的人都不太注意我,明天上午我就開那台悍馬帶著文浩和文佳出發。”
“上飛機之前給我發個微信,就說孩子想我了。”
“好,老公你要多保重!”
“放心!”
收起電話,霍直快步走下石階,彎腰拾起那兩部手機之後,他又警覺地掃視一圈四周,稀稀落落的植被仍然在豔陽下靜悄悄的,絲毫沒有人類闖入的跡象。他快步往彆墅走,腦子裡反複思考的仍是簡思葉擔心的內容。做為一個法律專業的高材生,他當然明白我國刑法關於立功的政策,如果自己的行為能協助政府把翁兆剛集團這個罪惡滔天的犯罪團夥打掉,那麼真可以說自己功勳卓著。但法製社會體現的就是以法為本,就算建立了再大的功勞,仍然不能完全掩蓋曾經犯下的罪錯,執法機關會根據相關政策給予立功者相應獎勵,適當減輕立功者所犯罪錯應當承擔的刑罰,但一點都不予追究的幾率很低。自己當初持槍殺人未遂,由於各種原因量刑過重,實際最多判七年左右,再加上越獄罪應該判處的刑罰,如果案件重審的話,兩項罪名加起來不過十年刑期。當初自己已經服刑將近兩年,如果執法機關足夠慎重的話,結合立功的重大程度,相信會得到寬大處理的,頂多再服幾年刑而已。這才是他真實的想法,相信母親和妻子都會理解並支持自己的決定,哪怕將來兒子和女兒長大了,也一樣會支持他們的父親大義凜然地接受法律的製裁。誰也不會鼓勵自己再負罪而逃,去做社會和人民的逃犯,那樣的話,還配做霍正禮的兒子嗎?
隨著思緒的延伸,霍直已經走回彆墅,他推開彆墅木製的後門,這時回身一望,這座彆墅造得還真夠匠心獨具的,院牆和漫長的籬笆將彆墅和小山圍在了一起,就像彆墅自帶了一個超大的後花園似的,任何人住進彆墅,都會產生占山為王的優越感。附近又沒有生人踏入,連度假村都像被那片曠野草坪隔離在“國境線”之外,看來此處真是個藏身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