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漢軍輕騎大肆出動。
原本這兩日遊騎之間的廝殺就已經很激烈了,伴隨著漢軍的進一步加碼,遊騎之間的廝殺立即就從激烈變得慘烈起來。
紇石烈誌寧畢竟是金國宿將名將,立即就從其中嗅出一絲味道來。
這是要正式開戰了。
“俺倒是不怕什麼山東賊,什麼劉大郎,隻不過咱們就不能守一下營壘嗎?”
麵對徒單海羅的詢問,完顏璋揪著辮子上的金環,大聲說道:“海羅,你說的好沒有道理,若是想要據守的話,為何不在元城據守呢?何苦要引大軍出城?不就是為了徹底吞掉山東賊嗎?”
徒單海羅的涵養很好,麵對一係列的質問,隻是笑笑不說話。
但是其餘人儘皆側目,以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完顏璋。其中有鄙夷,有不屑,也有微微的忌憚。
原因無他,因為完顏璋人品極其低劣,在陷害同僚爭功諉過方麵堪稱金國小秦檜。
然而與他低劣的人品相應的則是其人高超的能力。
身為武將,其人帶著一群新兵,在完顏雍繼位初期輕而易舉的平定了幽燕周邊的局勢,直接將蠢蠢欲動的山內契丹鎮壓下去。
隨後,在去年蒙兀人入寇臨潢府之時,又是完顏璋第一個率軍出擊,讓蒙兀人沒占到多大便宜。
僅僅兩年,完顏璋就將麾下萬餘兵馬訓練成天下有數的精銳,這可是了不得的本事。
當然,此地還是有人不想慣著完顏璋:“完顏將軍,你這話說得就更沒道理了,城池與營壘卻是不一樣的,背城而戰與在營壘門口作戰也不儘相同,這點完顏將軍不會不知道吧?”
完顏璋皺眉回望,卻隻見劉萼正在摳著鼻子麵露不屑之色。
他剛要反唇相譏,就聽到紇石烈誌寧說道:“好了,莫要在此時起爭執,這是軍議,真當我這元帥是擺設不成?”
劉萼與完顏璋同時起身拱手:“不敢。”
饒是已經服軟,但完顏璋與劉萼還是互相瞪了一眼。
這二人的矛盾來源很簡單。
在幽燕這塊地盤上,劉萼屬於地頭蛇,而完顏璋乃是過江龍。
雙方矛盾乃是標準的主客矛盾,彆說解決了,就算是緩解都很困難。
如今在大名府的六萬精銳中有兩萬乃是幽燕漢兒軍,歸劉萼所統帥,有主客矛盾,又有民族矛盾,還是相同生態位上的大將,這兩人能互相看順眼就見鬼了。
強行壓下兩名大將的爭執,紇石烈誌寧繼續說道:“背營而戰不是不成,而是被山東賊打到家門口,對於士氣影響太大。倒還不如擺明車馬打一仗才好。”
耶律窩斡也立即出言讚同:“元帥說得有理,這些時日,俺們與山東賊廝殺許久,傷亡也有許多,這麼僵持下去,誰受得了?”
完顏福壽立即點頭:“確實如此,末將擔心,若是在營寨外久持,契丹輕騎兵弱,是堅持不了太久的,到時候我軍士氣低迷,又出不了營寨,說不得就會直接大敗了。”
這番夾槍帶棒,陰陽怪氣的話一出,紇石烈誌寧更加頭痛了。
果真,下一刻耶律窩斡重重一拍案幾,大聲怒罵出聲:“啖狗屎的小婢養的,你在說誰兵弱?!”
完顏福壽先是瞥了耶律窩斡一眼,隨後對紇石烈誌寧誠懇說道:“既然曹國公覺得契丹騎兵可以久持,那不如就再等幾日,分個上下再說其他。”
耶律窩斡被噎了一下,隨後一肚子悶氣無從吐起,手立即就摸到了刀柄上。
照理說,完顏福壽與耶律窩斡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患難之交,又都是沒有跟腳,隻能充當完顏雍心腹的孤臣,應該互為表裡,相互扶持才對。
但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理所當然?
完顏福壽覺得自己居功至偉,憑借一張巧嘴救了耶律窩斡一命,經常在耶律窩斡麵前擺架子。
耶律窩斡雖然想要夾著尾巴做人,但畢竟是契丹人的首領,脾氣也是不小的。
一來二去,兩人就結下了私仇。
此時耶律窩斡帶著六千餘契丹輕騎來參戰,堪稱十分給完顏雍麵子,可誰料完顏福壽竟然依舊不給臉,暗搓搓的諷刺契丹兵弱,這讓耶律窩斡如何能忍?
“夠了,今日是軍議!曹國公,將刀收回去,你想殺誰?!”紇石烈誌寧頭大如鬥,先是嗬斥了耶律窩斡,隨後看著完顏福壽說道:“福壽總管,即便你是有大功之人,卻也不應該如此跋扈,欺辱同僚!”
將兩人嗬斥一頓之後,紇石烈誌寧喘了幾口粗氣,繼續主持軍議:“多撒探騎,待山東賊出營之後,我軍同樣出營,以堂堂正正的野戰,壓垮山東賊,你們可還有彆的說法?”
一直沉默不語的完顏謀衍沉聲說道:“有的,我以為,河北雖然都是平原,但是還是有一些河流的,這兩日讓民夫在河上多布浮橋,方便進退。”
紇石烈誌寧眯起了眼睛:“謀衍將軍覺得我軍此番不能得勝?”
完顏謀衍搖頭:“非是如此,不過未慮勝先慮敗,乃是軍事常理,誌寧難道敢說不是?”
紇石烈誌寧思量片刻,方才微微點頭:“謀衍將軍說的有理。”
眾將將兩人爭執看在眼中,都覺得有些無奈。
大哥彆說二哥,你們兩個主帥不也有齟齬嗎?
不過這兩人的矛盾卻不是擺在明麵上的,而是有些暗流湧動的意味。
從職位上來說,完顏謀衍為都元帥府右副元帥,而紇石烈誌寧是左副元帥,要比完顏謀衍高半頭。
此番出戰,紇石烈誌寧乃是都統,完顏謀衍是副都統,相當於一正一副。
但是關鍵就在於,完顏謀衍是一開始就鐵了心支持完顏雍的大將,又是手握重兵,還有一重完顏婁室之子的身份,資曆深重。
另外彆忘了,紇石烈誌寧曾經收拾過完顏雍,親手將其從曹國公府中捉走,將完顏雍一派搞的狼狽異常。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完顏雍但凡能任用紇石烈誌寧,就算是心胸寬大了,此次主帥無論如何都應該是完顏謀衍才對。
但是,紇石烈誌寧的軍事能力太強了,屬於斷檔式的強。甚至比那些金國開國大將們隻強不弱。
與他相比,完顏謀衍隻能算是平庸了。
如果是進攻完顏亮,完顏雍還有可能會有政治方麵的考慮,讓完顏謀衍當主將。
但在進攻山東,忠誠方麵毋庸置疑的時候,能力強悍的紇石烈誌寧自然就會上位。
當然,對於這種結果,完顏謀衍能心平氣和的接受才奇怪。
完顏謀衍自然不會去怨完顏雍,但對紇石烈誌寧就不那麼客氣了,在軍議的時候,時不時唱一下反調。
從軍議的角度上來說,這種程度的反調可以查漏補缺,是應當鼓勵的。
但是紇石烈誌寧感受到主帥權威被挑釁,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軍情緊急,諸位還有什麼說法?現在就說來!”
紇石烈誌寧起身,看著眾將,朗聲說道:“大金軍議的規矩,你們都懂,我身為主帥,下決意之前一切都還好說。但決意下後,軍令如山,全軍都得服從軍令,否則莫怪我行軍法!”
說著,紇石烈誌寧手已經扶住了刀柄。
這可跟剛剛耶律窩斡扶刀不同,身為元帥,如果橫下心來,紇石烈誌寧是可以合理合法砍掉軍中任何一人的。
見紇石烈誌寧發狠,帳中將領們俱是沉默。
“既然如此,那就聽我軍令。”紇石烈誌寧等待了半刻鐘,方才繼續下令,聲音也變得十分凝重:“臨戰之時,我軍列拐子馬大陣,騎兵夾著步卒,向山東賊迭次衝鋒,如同開國之時一般,將這群賊人碾碎!”
諸將不敢怠慢,立即起身,轟然應諾。
事到如今,眾將反而稍稍放鬆了下來。
拐子馬大陣嘛,大家都太熟了。
然而眾將各自回營準備之後,烏延查剌卻停住了腳步,在帥帳中駐足。
麵對這名今日一言不發的大將,紇石烈誌寧也終究不能怠慢:“查剌有事嗎?”
兩人之前敵對,此時關係也不是很好,所以烏延查剌也就有話直說了。
“元帥,還是將陛下請來吧。”烏延查剌一開口就石破天驚:“哪怕陛下不能親自臨陣,在大營之中坐鎮也好。”
紇石烈誌寧卻沒有立即反駁,而是沉默片刻之後,方才看著烏延查剌緩緩詢問出聲:“查剌,你的意思是,諸將不和,會影響大戰結果?”
烏延查剌拱手說道:“末將不知。不過此地乃是大金精銳雲集,再小心也不為過。說句喪氣話,若是此番敗了,難道河間府就能守嗎?”
紇石烈誌寧再次沉默了,心中天人交戰片刻之後,方才緩緩搖頭:“不成的,陛下乃是萬金之軀,如何有親臨前線的道理?若是一個不小心,重蹈陛……逆亮在巢縣的覆轍,該如何是好?”
烏延查剌無言以對,隻能長歎拱手離去。
紇石烈誌寧站在帥帳的陰影處,一時間心亂如麻,既有對自家前途的猶疑,又有對國家局勢的思考,還有就是對即將開始決戰的惶恐了。
呆立片刻之後,他歡呼走到在案幾前,抽出一本文書鋪開,再三提筆,卻又再三放下,卻終究難以寫上一字,到最後也隻能長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