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延查剌的主意其實很有道理。
國內無派,千奇百怪,每個政治勢力的內部,都會有派係劃分,利益糾葛。
甚至有許多人在私底下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天下烏鴉一般黑,真當漢軍內部就是一團和氣嗎?
就比如此時身在遼東,齊心協力去掏金國屁股的何子正與李公佐二人,他們的父輩,也就是何伯求與李寶二人,那可是有解不開的深仇大恨的。
這種時候,就得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領導人來平衡利益,調和矛盾了。
如果不是劉淮在又是拿家國大義聚攏人心,又是拿政治理想彌合內外,方才將仇恨仇恨隔絕在了上一代。何子正與李公佐二人早就互相捅刀子了。
類似的情況,在漢軍臨陣的六萬大軍中數不勝數。
也因此,無論如何,劉淮都得親自來統帥大軍,臨陣搏殺。
可反過來說,隻要劉淮還在軍中,那麼漢軍將領之間的矛盾再大,也得老老實實的精誠合作,並肩作戰。
如今金軍麵對的情況也差不多,本身就是好幾大塊彌合成的大軍,內部矛盾堪稱深刻。
但是隻要完顏雍在這裡一立,就能將這些矛盾全都壓下去。
他甚至不用親自統軍,隻要當個軍中吉祥物,給紇石烈誌寧來站台即可。
到時候誰敢陰陽怪氣?誰敢炸刺?
可是不成啊。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劉淮乃是開國之君,親身上馬提刀打天下屬於理所當然。
但完顏雍屬於繼往開來的守成之君,是一個成熟政治團體的首腦。
如果不是真的山窮水儘,誰敢真的讓他上戰場?
而且即便要作類似勸諫,那也是得紇石烈良弼等當朝相公來做決定,紇石烈誌寧的身份太尷尬了,是不可能勸諫完顏雍來到險地的。
時間如潮,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慌亂,猶疑而停下。
五月十五日寅時(淩晨三點左右),漢軍開始造飯,初見規模的漢軍營壘中炊煙升騰,遙遙望去,如同龍王爺吞雲吐霧,即將行雲布雨一般。
這自然引起了金軍的注意,已經廝殺數日的輕騎迅速將這個消息層層上報,金軍大營也隨之沸騰起來。
到了此番地步,劉淮心情倒是放鬆了下來,頗有一種另一隻靴子落地的感覺,甚至有心思與畢再遇開起了玩笑。
“畢大郎,與王家娘子相處如何?”
畢再遇在幾個月之前就已經結婚,他按照功勞分了一座濟南府的宅子,幾個店鋪,幾百畝土地,再加上劉淮以私人相贈的一些銀錢,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畢再遇原本還因為即將開始的大戰而有些緊張,此時聞言直接一愣,隨後臉色赧然:“托大郎君的福,此次出征之前,我家娘子腹中已經有了孩兒。”
劉淮哭笑不得。
“這是你自己本事,怎麼能成托我的福呢?這福也是能托的嗎?”
周圍親衛與參謀軍事聞言儘皆哄笑出聲來。
畢再遇臉色更加紅了,不過劉淮畢竟不能讓自家心腹愛將過於窘迫:“畢大郎,初為人父,感覺如何?”
畢再遇沉默了片刻,方才一邊勒著馬韁繩,一邊鄭重說道:“很奇怪。大郎君,你也知道,我自從北上以來,就是個浪蕩性子,不求功勞,不求財貨,隻求與金賊殺個痛快。
可自從知道我家娘子腹中有了孩兒之後,我就總是在想,如果是男娃,總該給他留下一份家業,讓他吃喝不愁;若是女娃,也應該掙出一份厚厚嫁妝來,好讓她能風光大嫁,在婆家能挺起腰杆。
如今,我的功名利祿之心竟是一日比一日深重,大郎君,你說我是不是有些蠅營狗苟了?”
說到最後,畢再遇竟然有些不安起來。
劉淮笑了幾聲方才朗聲說道:“男子漢大丈夫,建功立業,以求封妻蔭子,有什麼蠅營狗苟的?以心持正,光明正大去取功名,哪怕留名青史,也得被讚一聲英雄好漢,又哪裡會被斥責?”
畢再遇聞言也笑了,前方兵馬皆已經出營,按照順序該是自己麾下這三百馬軍了,當即對劉淮拱手行禮:“有大郎君這一言,我心裡就有了三分底氣。大郎君,我要出戰了!”
劉淮含笑揮手:“去吧。”
畢再遇對著周圍幾名相熟之人拱了拱手,隨後驅馬離去。
畢再遇要帶著麾下三百騎兵,來到大軍右翼,為張白魚麾下,麵對數倍於己的金軍騎兵。
這必然是一場艱苦的戰鬥。
然而畢再遇隻是向前走了十餘步,就勒住韁繩,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著劉淮高聲詢問:“大郎君,以我的功勞,來日開國,可能封侯?!”
無論劉淮身邊的參謀軍事,又或者是隨軍文士,還是親衛將領,聞言皆是一驚,可隨後又是覺得理所當然起來。
如果能將這六萬金軍吃掉,金國整個河北都不可能再守。
到時候,山東河北外加半個中原在手,如何就不能建國稱製了?
隻不過這是第一次將事情擺在明麵上來說,所以眾人都有些激動,外加有一點惶恐罷了。
卻並沒有人反駁,而是紛紛以一種希冀的目光看向了劉淮。
劉淮自然也不會讓這些心腹失望,聲音更加洪亮:“到時候,予爾開國公!”
畢再遇得到準確的許諾,欣喜異常不說,其餘人也都各自振奮起來。
如此說來,這次豈不是就是開國之戰?!
這些追隨劉淮之人,雖然有許多是理想主義者,但更多之人卻也是想著揚名立萬,封侯拜相,想要一個遠大的前途,搏一個封妻蔭子。
此時聽到劉淮當眾做出的許諾,全都興奮異常。
劉大郎將要開國的消息,猶如風中的蒲公英一般,隨著大軍的調動與展開不脛而走,到了大陣初步成型,向前進發的時候,這個消息傳達到了統領官,乃至於都頭一級。
最起碼在將校一級,原本還有些緊張的情緒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心頭一片火熱。
此種情況,隻能說政治領袖有野心是好事,最起碼能讓部下更加有盼頭。
伴隨著大軍展開,身處最前線的辛棄疾,聽著軍使傳來的新鮮傳言,不由自主的回頭看向了中軍處那麵碩大的‘漢’字大旗。
身為飽讀詩書之人,辛棄疾心中第一個念頭隻有三個字。
卯金刀!
果然是卯金刀!
這句著名的讖言,竟然要應在此時此刻嗎?
當然,作為前軍總指揮,辛棄疾也隻是片刻失神罷了,很快,他就將注意力放在了麵前的戰場上。
這畢竟不是春秋時期,雙方主帥見麵先敘舊,再罵一頓,鬥將之後再打的時代了。
事實上,當漢軍與金軍幾乎同時踏出大營的那一刻,戰鬥就已經開始了。
雙方輕騎儘出,互相絞殺,想要掌握整片戰場。
然而詭異的是,明明金軍騎兵占據絕對的優勢,卻被漢軍遊騎打得節節敗退。
這種情況不僅僅令雙方一線將領驚愕異常,更是讓金軍遊騎的總指揮,曹國公耶律窩斡驚駭欲死。
“你說什麼?”耶律窩斡揪著大將耶律陳家焦急說道:“我軍六千精銳,如何連這三千輕騎都打不過?!”
耶律陳家擦著額頭汗水,苦笑說道:“這些輕騎,有好多人都是遼東口音,甚至……甚至還有人會說契丹話……兒郎們都是心中猶疑,自然……”
耶律窩斡大聲打斷了耶律陳家的言語:“俺不管這些,咱們又不是沒跟同族搶過草場,也不是沒跟女真人廝殺過,俺就不明白了,兒郎們有什麼可猶豫的!”
耶律陳家終於無奈說道:“山東賊的輕騎與咱們打法不一樣,咱們是以弓箭取勝。他們往往射上一箭,就會招呼其餘人一起,拎著長矛衝鋒。而且,他們身上還有鐵裲襠,我軍兒郎身上隻有布衣。
我軍遊騎是逃也逃不掉,打也打不過,射也射不中,所以……”
耶律窩斡更加憤怒了:“讓俺的親衛與你一起去!俺就不信了,山東賊的輕騎難道都是不要命的不成?隻要臨陣打掉一兩百人,難道還摁不住這區區三千人?!”
“他們是三千,咱們是六千,若是敗了,讓朝中上下如何看俺?!”
漢軍的輕騎雖然沒有身著重甲,但一枚鐵盔,一身鐵裲襠還是有的。
這身裝備其實歐洲線列步兵時代的重騎兵差不多,已經可以拿根長矛客串衝擊騎兵了。
但這需要極高的士氣與訓練程度。
而這兩點,在漢軍這裡是不缺的。
耶律窩斡話聲剛落,與耶律陳家的胳膊還在糾纏的時候,又一名契丹大將曹逐斡狼狽而來,他右臂似乎被長刀劃了一下,雖然已經包紮好,卻依舊不斷往外滲血。
曹逐斡還沒有來到身前,就已經大聲呼喊起來:“國公!俺見到……見到耶律老和尚了!還有耶律紮八那廝也在軍中!國公早做準備!”
仿佛就是為了傳達這個消息一般,曹逐斡不顧傷口依舊在溢血,轉身回到了戰場。
聽著四麵八方傳來的喊殺聲,看著逐漸已經轉變為大混戰的整片戰場,耶律窩斡目瞪口呆,竟然徹底失神了。
良久之後,直到胳膊被耶律陳家用力搖晃之後,耶律窩斡方才回過神來。
但他依舊處於失能狀態,隻是喃喃自語:“老和尚……老和尚……撒八大王的兵馬都監……大哥的……兵馬都監……為何在此地?!”
耶律陳家大聲說道:“大哥!莫要管這倆人是如何來的了,咱們到底還打不打?該怎麼打?大哥可有章程?”
耶律窩斡張了張嘴巴,還沒有說話,就見到前方一裡之外,一麵怪異旗幟被突兀豎起。
這並不是漢軍形製的軍旗,反而有些像草原上的大纛,其上有牛羊頭骨作為裝飾,由馬尾紮成的繩索捆綁結實。
而大纛之上的圖案,赫然是一頭青牛與一匹白馬。
如潮的喊殺聲從四麵八方傳來,一開始還不甚整齊,片刻之後,聲音彙聚起來。
“為撒八大王報仇!”
“為撒八大王報仇!”
耶律窩斡呆呆的坐在馬上,隻感到遍體生寒。
當日他向契丹起義軍領袖耶律撒八刺出的那一刀,曆經兩年多的輪轉,終究是又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