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二日,清晨。
沈念來到東華門內的南三所書齋,潞王的講學之處。
小萬曆已應允。
接下來的三日,潞王的課業全由沈念做主。
三日後,沈念將會為潞王擬定出一份全新的日講方案。
書齋前廳,潞王的書案上。
一本《大學》、一本《書經》置於一旁。
中間位置處,放置著一盤果餡餅,一盤鴨梨脯,一盤金棗脯,還有一盤榛子、栗子、核桃混在一起的乾果。
當下的潞王非常愛吃零食。
除非李太後或小萬曆或張居正三人來此,他才會命人將桌上的零食撤下去。
其他人,他根本不理會;其他人,也不敢訓斥他。
這時。
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宦官快步來到沈念麵前。
“沈編修,小的叫順子,是伺候潞王殿下的隨堂(貼身宦官),您在內書堂教過小的,潞王殿下大概還要一刻鐘才能到,您先到側廳休息片刻,喝杯茶吧!”
沈念點了點頭。
隨即,沈念被引領到一旁的側廳。
兩名小宦官為沈念端上熱茶,還呈上了兩盤點心。
沈念遠遠一聞,便知此茶乃是“形似雀舌,色似象牙”的禦茶毛峰。
這種待遇,比在文華殿日講上還要好。
“順子,這……這規格有些過了!”
順子笑著道:“其他講讀官並無此待遇,此乃潞王殿下特意交待的,潞王殿下非常崇敬沈編修。”
沈念淡淡一笑。
小萬曆與潞王關係甚好,平時沒少向潞王講述沈念的各種事跡與講學時的表現。
故而潞王對沈念有所了解且很有好感,不然也不會專門點名沈念為其講學。
很快,一刻鐘過去了。
潞王仍未到來。
若依皇家禮儀,當下的潞王已算犯錯。
沈念已能彈劾他。
不過此錯太小,李太後與小萬曆大概率不會懲罰他。
又過了近半刻鐘,潞王終於來了。
沈念快步來到前廳,潞王的麵前。
十歲的潞王,與小萬曆有七分相像,不過稍微胖一些,給人一種虎頭虎腦的感覺。
“翰林院編修沈念參見潞王殿下!”沈念行禮道。
“沈編修免禮!母後與皇兄經常誇讚沈編修,稱沈編修會講學,本王也甚是仰慕,本王已知接下來的三日日講全由沈編修負責,接下來,本王便全聽沈編修的。”潞王笑著說道。
潞王的聲音還有些稚嫩,但已有皇家王爺的範兒了。
他雖任性,但嘴巴很甜。
尤其是麵對李太後與小萬曆的時候。
皇家之人。
自小便擅於察顏觀色,知曉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誰能欺負,誰不能欺負。
甚至,啥時候能任性,啥時候不能任性,都將尺寸拿捏的非常好。
若昨日潞王的講讀官是沈念。
潞王“失手”再嚴重,也不會將硯台砸到沈念的頭上。
沈念雖不如陳經邦官銜高,但受器重程度遠遠高於陳經邦。
若傷了沈念,暫且不論沈念的脾氣,小萬曆都不會輕饒潞王。
潞王還是很有眼色的。
沈念微微拱手,道:“多謝潞王殿下抬愛,接下來,臣便向殿下講一講四書中的《大學》,今日隻講兩字:修身。”
隨即,沈念的講學便開始了。
潞王坐於書案後,沈念站在他的對麵。
不同於小萬曆的正襟危坐。
潞王則是仰著腦袋,雙手合在一塊,搭配著桌上的乾果餡餅,儼然如茶館內的百姓聽說書先生講書的坐相一般。
沈念並不在意這些細節,當即就按照自己的節奏講了起來。
沈念講修身,並未講修身之理念。
而是直接拿北宋名相文彥博曾經數豆修身的故事講了起來。
文彥博年輕時甚是頑劣。
為讓自己上進,他做一件錯事,便朝著瓷罐內放入一粒黑豆,做一件正確的好事,便朝著瓷罐中放入一粒紅豆,最後比較紅豆與黑豆的數量,以此克己修身。
沈念講得非常詼諧且不斷與潞王互動,讓潞王知曉什麼是錯事,什麼是好事。
潞王知曉沈念在點他。
但由於沈念的講學方式詼諧,沒有學究的腐朽味,使得潞王興致甚高。
在沈念講學之時,他未曾吃一口零食。
一個十歲的孩子,還不會喜怒不形於色,高興與不高興,全都掛在臉上。
約半個時辰後,沈念講完了“修身”二字。
潞王聽得意猶未儘,對沈念的喜歡又多了幾分。
緊接著。
沈念便讓潞王寫一張大字。
潞王的字,都是挑選出的正字官所教,他雖十歲,但寫得並不差。
不過,寫了不到十個字,潞王的耐性便沒有了。
不時停筆,偶爾還會拿一塊糕點填在嘴裡,磨磨唧唧,不時撇嘴,寫了半個時辰,才寫完一張大字。
而這一張大字。
也隻有前十幾個字還能看,後麵的水平明顯差上一大截。
顯然是不認真。
潞王寫完後,有些不好意思地交到沈念手中。
他感覺,大概率會罰他重寫,但他就是控製不住自己。
寫著寫著,便厭煩了。
沈念看過後,道:“還不錯,今日的講讀課與大字課便算結束了!”
“潞王殿下,接下來臣帶您去做您喜歡做的事情!”
“啊?何事?”潞王有些迷惘。
沈念笑著道:“您聽臣的安排就行,這也是課程的一部分。”
……
片刻後。
一輛馬車從東華門出,走東上北門,很快就來到了位於禁中東北角的象房前。
潞王下馬車之後,看到象房不由得一愣。
上次來此處。
他便被講讀官彈劾,然後被李太後狠狠訓斥了一頓。
雖然他當下還想去,但因剛犯過錯,根本不敢來這裡。
沈念一臉認真地說道:“殿下在學習的同時,身體鍛煉也非常重要。”
“接下來,臣決定先帶著殿下去象所騎象,然後去北膳房的官廚吃飯,再去裡草欄場騎馬,去明器廠參與瓷器的製作……然後再到正陽門外坐著馬車溜達一圈,如此,今日臣為殿下準備的課程就算結束了。”
潞王一臉不敢相信地望向沈念。
沈念所言,全都是他想做的,但這都是犯錯誤的事情。
十歲的潞王雖然任性,但談不上無法無天。
這些事情,他隔三差五做一次還說得過去,若一日做這麼多錯事,即使李太後再疼愛他,也是會懲罰他的。
他看向沈念。
“沈編修,本王……本王……做完這些事情,是不是要找個瓷罐放進一大把黑豆啊?”
今日沈念所講,他全聽進去了。
沈念笑著搖了搖頭。
“殿下放心,這些都是臣為殿下安排的課程,乃是為確定殿下的喜好,一切後果全由臣承擔,保證殿下不會受到絲毫責罰!”
“真的?”
沈念點了點頭,道:“臣要根據殿下的喜好,重新規劃布置殿下的課業,陛下已答應這三日全由臣做主。殿下絕對不會被懲罰的。”
聽到此話,潞王興奮了起來。
“去象房,去象房,本王要去騎那隻鼻子最長的大象!”
潞王朝著象房狂奔而去,後麵的兩名小宦官連忙跟了過去。
接下來。
便到了問題少年潞王的歡愉時刻。
他先是在象房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然後與沈念一起,奔向北膳房,在一眾內承運庫官吏的官廚中吃了午飯。
之後,潞王便前往裡草欄場騎馬。
徹底釋放自我的潞王。
就像一個小牛犢子一般,儘情釋放著自己的活力。
然後,在沈念的引領下,去了製造瓷器的明器廠,製作了數個奇形怪狀的瓷器。
最後,二人去了正陽門外。
看雜耍,吃小吃,聽說書先生講書。
直到黃昏才返回禁中。
這是潞王做夢都想擁有的生活。
沈念不斷告訴潞王:他這個年齡,就應該是開心快樂、自由自在的時候。
潞王對此深信不疑。
他日後不用參政,又不用參加科舉,根本不需拚了命地讀書。
不如及時行樂。
潞王有些悔恨沒有早些認識沈念,不然他的日常可能早就這樣了。
……
翌日一大早,一切照舊。
沈念講學了一個時辰,又讓潞王寫了一張大字後,又帶著潞王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比如:微服遊街、享受花鳥魚蟲之樂等等。
午後,潞王也不再是練習棋藝、書房、繪畫,而是去軍教場的樹林中射兔子,去和錦衣衛們一起吃大鍋飯。
全是潞王不曾體驗過的新鮮事物。
第三日。
沈念完全遵從潞王的心意,去了詔獄,去了城西的柴炭廠、數家寺廟。
……
這三日。
潞王覺得自己如同活在雲端,連懶覺都不睡了。
每日都過得充實而快樂。
潞王這三日的經曆。
小萬曆知曉,張居正知曉,日講官們都知曉,他們已知沈念接下來要做什麼。
……
第三日,黃昏。
沈念與潞王在棋盤街轉一圈後,回到了書齋。
隨後。
沈念將一份嶄新的課業清單呈遞到潞王麵前。
潞王翻看後,不由得大喜。
新的課業清單上,除了每日上午一個時辰的日講課,外加一篇大字,外加下午半個時辰的或繪畫或棋藝或音樂練習外,其它時間,潞王皆可自行決定。
“知本王者,沈先生也。”潞王拍著胸脯說道:“此課業清單,張閣老或許不會同意,但本王有自信,一定能說服母後與皇兄!”
潞王的自信,來自於李太後與小萬曆對他的溺愛。
也來自於在他眼裡,李太後與小萬曆是他最親最近之人,他的任何要求,二人都會答應。
聽到此話,沈念又從懷裡拿出一份文書。
潞王麵帶疑惑,打開一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這也是一份潞王的課業清單。
不過此清單對潞王的要求甚是嚴苛,課程任務量還要大於先前張居正為他製定的那一份。
與此同時。
還要求他,需要準時上早課,不可在講學時吃零食,寫大字因不專心而出錯皆罰抄三遍等等。
唯一的好處就是,每個月,他有一日的自由時間,可去做些他喜歡的但必須經過講讀官同意的事情。
潞王撇嘴看向沈念。
“沈編修,此為何意?”
沈念麵色認真地說道:“臣擬定了兩份課業清單,殿下可任選其一。”
“本王肯定選第一份嘛!”潞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沈念緩了緩。
“殿下,第一份課業清單確實符合殿下當下的喜好,但有一個缺陷,殿下若能接受,便選第一份。”
“什麼缺陷?”潞王麵帶不解。
沈念麵色嚴肅,先是朝著潞王深深拱手。
一般有這個動作,那接下來的話語,定然是有所得罪的話語了。
“殿下若依第一份課業清單去做,其實對大明並無什麼影響,且還會使得殿下開心,殿下開心,太後與陛下自然也會開心。”
“然皇家有皇家的規矩,殿下若不認真讀書,若不守皇家禮節,如第一份課業清單這樣學習,很快便會有一群科道官彈劾殿下。”
“這個呀!”潞王擺了擺手,笑著道:“本王絲毫不懼他們彈劾,母後與皇兄不會責罰我的。”
潞王雖有十歲,但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
日後,他不能參政,不能參與科舉,隻能做一個閒散富貴王爺。
這也是他心無學業,甚是任性的主要原因。
學而無用還枯燥無味,他自然不願學,他對自己都沒有什麼期待,自然不在乎彆人對他的期待。
一個王爺,奮發向上,鑽研學業或政事,並不是什麼好事。
沈念微微一笑。
“臣也以為是這樣,不過長此以往,殿下的名聲必然不佳,殿下想做個閒散王爺沒錯,但若過於懶散,惹得百官不喜,大概最多三年,殿下到了成婚的年齡,恐怕滿朝官員都會要求殿下離京就藩。”
“殿下若能接受提前離京就藩,那咱們就選第一份課業清單!”
“三年後,本王……本王……就要離京就藩?本王……本王……不離京……絕對不離京!”
此話帶著哭腔。
潞王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下來了。
離京就藩乃是潞王的軟肋。
一旦就藩,就如同被圈養起來,不能離開封地,非有詔而不能入朝。
這是潞王當下不能接受的。
天下他最親最近最重要的兩個人,便是李太後與小萬曆。
他不願離開他們。
然而,他若一直任性。
在百官的一致請求下,特彆是張居正都不喜歡他的前提下,即使是李太後與小萬曆也不能將他留在禁中。
若是乖巧一些,一直遵守禮製,依照大明的常例,他可以多留數年。
此刻,潞王漸漸明白了沈念的意思。
他可以不優秀,但不能不懂事。
不然所有文官都會在他成親後,立即上奏請他離京。
不守規矩、不守禮製的親王,是不允許在京師內肆無忌憚地玩樂的。
這一刻。
沈念覺得這三日之課,已然成功。
接下來,或許潞王的功課不會很優秀,但絕對會是懂事的,守禮製的。
因為他有軟肋。
有了不得不遵守禮製、遵守規矩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