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
在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與秉筆太監張宏的授意下,內廷二十四衙門開展了一場自查自糾行動。
馮保與張宏要求宦官們互相揭發舉報。
但凡有泄露皇室隱私、倒賣禁中物品、收受官員賄賂、利用宮中職權做買賣等一係列觸犯皇家利益與大明法令的宦官,一律嚴懲不貸。
數日之間,便有數百名宦官被懲。
此舉,乃是馮保的一場自救行為。
宦官如帝王之手臂。
其地位高低,完全取決於皇帝的信任,一旦被小萬曆厭惡,那距離他倒台便不遠了。
文官失勢,還可還鄉養老,有門生故舊照顧,晚年一般過得不會太差。
但如馮保這般。
若因犯錯被逐出宮,被他連累的一些“乾兒子”,就能讓馮保吃儘苦頭。
在禁中這個大染缸裡,有情有義的宦官如鳳毛麟角。
很多宦官眼裡隻有權勢與金銀,在他們畸形的人生裡,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落井下石,通過踩彆人一腳來獲得快感。
……
七月初五,近午時,天氣甚是炎熱。
京師官衙內,皆置有冰鑒。
一些不夠資格被朝廷賜冰的衙門,官吏們紛紛自費購冰消暑。
近日來。
小萬曆多次賜京師五品以上文武官員及日講官塊冰與枇杷果。
枇杷果乃是江浙生產的貢品,有和胃降氣,清熱解暑之功效。
京師內的酒樓茶肆、街頭攤販都推出了各種各樣的冷飲子。
購買者甚多。
許多在露天搬運扛抬重物的勞工們,在午時11:0012:59、未時(13:0014:59)都選擇在樹蔭、木棚等陰涼處下休息。
這個時間段。
莫說乾活,就是站在太陽下片刻,也會被曬得大汗淋漓、頭暈眼花,甚至有暴斃的可能。
……
這一刻。
文華殿,禦案前,左右各置兩個冰鑒。
沈念站於小萬曆右側,距離其中一個冰鑒隻有不到五尺的距離。
渾身上下,甚是涼爽。
張居正站在下側,正與小萬曆言說今年漕糧的征收情況。
就在這時。
一名小宦官手拿一份奏疏,快速朝殿內走來。
非緊要之事,他是不敢打斷小萬曆與張居正議政的。
張居正當即停下來,看向那名宦官。
小宦官雙手將奏疏托起,作呈遞狀,然後道:“陛下,通政使司當值官孟棟收到通州知州汪義的急奏,其稱北運河河段通州馬頭集渡口出現漕河勞力暴動,有多名漕運官員被挾持!”
“什麼?”小萬曆瞬間站起身來。
一旁的馮保連忙將奏疏接過,然後呈遞到小萬曆麵前。
小萬曆翻開奏疏,認真看了起來,那名小宦官則迅速退出了殿外。
此刻。
張居正與沈念的臉上也露出一抹不安的表情。
通州,隸屬北直隸順天府,通州馬頭集渡口距離京師還不到六十裡。
當下,正是漕河運糧繁忙之時。
京師漕運,以京杭大運河為主線,其中,北運河指的是天津至通州那一段,過完通州,便是最後一段的通惠河,即通州到北京的運河。
因通惠河水量較少。
漕運大船多在通州渡口停靠,然後將漕糧和其它貢品,通過小船或陸運送進京城。
通州,亦置有糧倉,乃是漕運河陸轉運的銜接中心,位置非常重要。
有人稱:通州之儲,京師之命也。
通州之漕運,關係著京師內所有人的衣食住行,一日都不能停。
小萬曆看過奏疏後,麵色陰沉,命馮保將奏疏遞給了張居正。
沈念從小萬曆的表情來看,此次暴動應該非常嚴重。
張居正一目十行,很快就將奏疏瀏覽了一遍,然後直接將其遞給了馮保。
馮保看後,又將其遞給了沈念。
此乃當下小萬曆批閱奏疏時的習慣,張居正、馮保、沈念三人是最能給他拿主意的人。
有要事猶豫不決時,他都會征求三人的意見。
沈念看完奏疏,不由得麵露驚詫。
通州知州汪義上奏稱——
因近來天氣過於炎熱,外加馬頭集渡口勞役過重,中暑死去了十餘名勞力。
通州州判兼通州段管河州判丁元植向眾漕運河官提議減少搬運任務,但眾漕運河官早已定下任務額,對其直接否定,且訓斥了他一番。
隨後,丁元植鼓動數千名漕河勞力(漕河上民夫與漕軍)進行罷工,而後將負責通州漕運的四大主官,戶部坐糧廳郎中段樹堂、工部通惠河郎中彭久山、通州段巡漕禦史秦成、通州倉場太監高錦全部抓到漕船之上。
丁元植告知趕赴渡口的通州知州汪義。
令朝廷派遣閣臣前往馬頭集渡口與其談判,不然他除了會殺掉一眾漕運河官,還會將渡口三十艘裝有漕糧的大船全部燒毀。
簡單來說:
通州漕河官丁元植將通州其它監管漕運河道的官員全綁了,然後要朝廷派個閣臣與其談判。
無論丁元植有何理由,都已是死罪。
一名官員,任何時候都不能鼓動百姓暴動,不能挾製上官,更不能揚言燒毀漕糧。
更何況。
戶部坐糧廳郎中段樹堂(全麵統籌通州漕糧的驗收、轉運及倉儲管理兼管通濟庫出納與夫役調度)、工部通惠河郎中彭久山(專管通州至天津段運河工程,包括閘壩修繕、河道疏浚及水源調節)、巡漕禦史秦成(負責監管漕運)、通州倉場太監高錦(負責監督漕糧的轉運與存儲)這四人被抓,外加丁元植暴動。
北運河上就沒有管事的漕運河官了!
當下,正處於漕運的最繁忙時期。
朝廷有規定,所有漕船在八月後必須完成返程,因為一旦北方河道水流量枯竭,外加北方河道結冰,將會耽誤明年的漕運任務。
丁元植這個舉動,一下子破壞了整個漕運的進程。
若一些漕糧不能按時抵京交倉,甚至將影響北境的軍糧。
此事,一日都不能拖。
當下的漕運總督是兵部左侍郎吳桂芳,但他正在黃河河畔清理河道,短時間難以回到通州。
“鼓動數千名勞力暴動,挾持同僚,還指定一名閣臣與他親談,這個丁元植到底是誰?這樣不知輕重緩急的官員怎麼能成為一州之州判!”小萬曆甚是憤怒。
今年的漕船還有一個兼職任務,即運送小萬曆大婚時需要的一些物品。
漕河一亂,沒準兒還會影響他的大婚。
張居正朝前走了一步,拱手道:“陛下莫急,隻要在今日內解決問題,恢複漕運通暢,便不算大礙。”
“臣建議,立即宣殷閣老,令其前往通州最為合適。”
小萬曆點了點頭。
殷正茂文武雙全,又是戶部尚書,他對漕運的相關事宜相當清楚。
“速速宣殷閣老!”小萬曆高聲道。
一名小宦官提著褲子迅速朝著殿外跑去。
這時。
小萬曆又道:“這個丁元植是乾什麼了?元輔可有了解?”
張居正微微皺眉,道:“陛下,臣……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但具體並無印象。”
張居正雖然記憶力超群,但每日經手的事情甚多,對一名小小的知州州判沒有印象,完全在情理之中。
當即,小萬曆看向沈念。
沈念的記憶力在整個翰林院都是排上號的。
沈念當即拱手。
“陛下,張閣老閱人太多,可能將其忘了!”
“丁元植,南直隸蘇州府長洲縣人,隆慶五年三甲進士,其先在山東任知縣,兩年前因考績優秀,通曉治河之術,便擢升為通州州判兼通州段管河州判。”
“原來他是沈侍講的同年,此人為人如何?”
“臣與他在參與會試期間,曾有過接觸,那時的他性格耿直,喜歡談論強國富民之策,甚有抱負,沒想到今日竟會做此等極端之事!”
大明官員,第一要務是忠於朝廷。
無論有何隱情,丁元植采取此等極端的方式都是死罪。
片刻後,殷正茂大步走進文華殿。
“臣殷正茂參見陛下!”
“免禮,殷閣老先看一看這道奏疏!”小萬曆說道。
在小萬曆話落的瞬間,馮保已將奏疏放到了殷正茂的手裡。
殷正茂快速看完後,當即拱手道:“陛下,請準許臣立即前往通州馬頭集渡口,臣保證今日便能平息暴動!”
殷正茂手段花樣甚多,可剛可柔,滅過匪,剿過倭,最擅於處理這種暴動之事。
小萬曆微微點頭。
“殷閣老,事不宜遲,你立即出發吧,朕會令通州衛守備營完全聽你指揮,漕運之事,一刻都不得耽擱,朕準你便宜行事!”
“臣遵命!”
說罷,殷正茂便大步離開。
這時。
馮保朝著小萬曆提醒道:“陛下,依照常例,應再派出一名宦官隨同。”
小萬曆微微撇嘴。
“朕令錦衣衛百戶石青前往即可!”小萬曆還在因前幾日的事情生馮保的氣。
當下,他必須要冷落馮保一段時間,讓其明白皇權的至高無上。
此乃帝王之術,乃是李太後專門教給他的。
馮保無奈,拱手退到一旁。
就在這時,小萬曆遲疑了一下,看向張居正。
“元輔,殷閣老脾氣暴躁,朕有些擔心他會直接將丁元植砍了,石青恐怕攔不住他啊!”
殷正茂當年在西南剿倭剿匪時,不僅砍敵寇,就連一些不聽指揮的官吏都被他直接用大刀劈成了兩半。
小萬曆不是心疼丁元植被殺,而是擔心立即殺了丁元植可能影響通州的漕運進度。
“有……有這個可能!”張居正麵帶無奈地回答道。
小萬曆眼珠一轉,突然瞥了沈念一眼。
“元輔,令沈侍講跟著殷閣老去一趟吧,彆人的建議他不聽,但沈侍講的話,他大多會聽的。另外,那丁元植與沈侍講是同年,沒準兒能聽沈侍講的。”
殷正茂能入閣,沈念至少有一半功勞,故而沈念講話,他是聽得進去的。
張居正一愣,當即拱手道:“臣以為,可行。”
依照常例,沈念是翰林館,即使外派差遣也不會與漕運有關。
但通州距離京師不過六十裡,半日可達,沈念不算出外差。
當然,小萬曆也是有其它心思的。
他是在將沈念朝著戶部推,某日若沈念再立大功,沒準兒一下子就變成翰林院侍講學士兼戶部右侍郎了。
張居正知曉這一點兒,但絕不會說破,他也希望沈念能為朝廷多承擔一些事情。
……
約半個時辰後。
殷正茂、沈念、石青帶著一眾錦衣衛,騎馬朝著約六十裡外的通州奔去。
六十五歲還能騎馬狂奔。
殷正茂也算是大明文官中獨一無二的存在了。
……
近黃昏。
殷正茂一行來到了北運河上的通州馬頭集渡口。
此刻。
通州知州汪義與通州守備營千戶孫師亮帶著地方的官吏兵丁已在渡口等候。
殷正茂換上官服,了解了一些基本情況後,便朝著前方能看到渡口全貌的高處走去。
前方渡口,有諸多百姓圍觀。
有馬頭集的百姓,也有靠運河漕運為生計的淺夫、閘夫、溜夫、堤夫等。
他們見到身穿緋紅色官服的高官,不但沒有任何歡迎之意,反而眼神非常不友好。
渡口前方。
漕船連接著漕船,足足有幾十艘。
而在最前方中間的一條漕船上。
戶部坐糧廳郎中段樹堂、工部通惠河郎中彭久山、巡漕禦史秦成、通州倉場太監高錦,這四位通州段漕運最有權勢的官員被吊在一根橫置的粗大長木上。
因都穿著官服,吊得又非常高,故而非常顯眼。
而在漕船的邊緣,則是站著許多身穿粗布衣衫的勞工,他們麵無表情,一直盯著岸上的人。
殷正茂整理了一下官服,朝著前方渡口走去。
後麵的胥吏兵卒連忙跟了上去。
殷正茂若有出現意外,他們全是死罪。
很快。
漕船上的人注意到了身穿緋紅色官袍,胸前繡著錦雞的殷正茂。
此等裝飾,乃朝中二品大員專屬(當下殷正茂雖是閣臣,但還未有一品虛銜,故而還是二品)。
頓時。
漕船上的人開始大聲喊叫起來。
“以人為牲,天理不容!以人為牲,天理不容!以人為牲,天理不容!”
“苛政猛於虎!苛政猛於虎!苛政猛於虎!苛政猛於虎!苛政猛於虎!”
……
沈念聽到這樣的呼喊。
見到漕船之上的勞力大多都是一副不懼死的表情,頓時覺得此事定然有許多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