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州,平城。
匆匆的腳步聲在屋外響起,爾朱天光之弟爾朱顯壽帶著一眾平城的將領找到了爾朱天光。
此時的爾朱天光正在與宇文泰下棋,爾朱顯壽看了,有些著急。
“兄長,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坐得住?”
爾朱顯壽來了,宇文泰適時的站了起來,讓出了c位給他。
爾朱天光將手中的棋子一拋,問道:
“你是何意?”
“爾朱兆以為天柱大將軍複仇的名義,在晉陽召集兵馬,發號施令,我看他哪裡是要為天柱大將軍複仇,他是想要當下一個天柱大將軍。”
爾朱顯壽自然不願意讓爾朱兆繼承爾朱氏家主的地位,同樣的,跟隨在爾朱顯壽身後的爾朱天光的部將也是一樣。
他們太想要進步了!
爾朱天光在爾朱氏的地位不比爾朱兆差,如今爾朱榮被刺殺,爾朱天光便是爾朱氏家主有力的競爭者之一。
不過,晉陽比平城離洛陽更近,爾朱兆得到消息更早,動作也更快。
一下子,爾朱兆就占據了大義名分。
爾朱顯壽有些不忿,道:
“兄長是北討大都督,坐鎮恒朔,手中的兵馬不比爾朱兆少,他爾朱兆能打起旗號,兄長就不能麼?”
爾朱天光搖了搖頭,道:
“盛樂一戰,柔然人退卻,可阿那瓌的王庭還在漠南。此刻我們若是大張旗鼓,柔然人得知之後,再度南下該如何?”
爾朱顯壽跺了跺腳,有些生氣,道:
“兄長,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那些柔然人,若是爾朱兆給天柱大將軍報了仇,名正言順的坐鎮晉陽,以他的脾氣,能容得下兄長麼?”
爾朱天光聽了這話,麵容依舊平靜,沒有理會情緒激動的爾朱顯壽等人,而是將目光看向了一直在旁不發一言的宇文泰身上。
“黑獺,你如何看?”
爾朱顯壽不明白,爾朱家的事,問他一個外人做什麼?
宇文泰見眾人的目光看向了自己,隨拱手道:
“大都督,屬下以為顯壽將軍的話不無道理,可柔然人也不得不慮……”
這不廢話麼,爾朱顯壽聽得乾著急。
對於宇文泰,爾朱顯壽很是不耐煩。
爾朱天光之下的二把手,本來應該是爾朱顯壽,可宇文泰來了之後,情況便變了。
宇文泰用實力隱隱坐穩了二把手的位置。
這讓爾朱顯壽嫉妒,同時讓他感受到了威脅。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宇文泰看了一眼爾朱顯壽,繼續向爾朱天光道:
“若是大都督也打起為天柱大將軍複仇之名,爾朱兆在晉陽不會不管,他若召大都督南下,大都督是去還是不去呢?”
宇文泰這一句話,將在場除了爾朱天光之外的人,都問住了。
“大都督帶兵南下,爾朱兆會讓大都督就這麼進晉陽城麼?他若帶兵阻擊,再趁機聯絡柔然人,南北夾擊,大都督又該如何?”
宇文泰並沒有爾朱顯壽那般情緒化,而是將爾朱天光南下的可能性說了出來。
聯絡柔然人,爾朱兆會這麼乾麼?
在場之人想著爾朱兆那不管不顧的德行,說不得還真會。
“若真是如此,爾朱兆在南麵牽製,柔然人在北侵攻,大都督就算最後守住了平城,這恒朔兩州也必然被柔然人糟蹋的不成樣子。到時候,爾朱兆能不能繼承爾朱氏家主之位不好說,但大都督必然實力大損。”
爾朱顯壽見此,有些不服,開始強詞奪理起來,道:
“我們就不能速戰速決麼?”
宇文泰對此很有耐性,道:
“爾朱兆手下有天柱大將軍留下的五六千晉陽甲騎,實力強橫,想要速戰,我們沒有勝機。“
速戰贏不了,拖下去也贏不了。
宇文泰分析著,便連爾朱顯壽帶來一眾人也都認可的點了點頭。
爾朱顯壽卻是指責道: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們什麼都不用做了麼,等爾朱兆來接手平城就好了!”
爾朱天光出言斥責了爾朱顯壽,看著宇文泰,問道:
“黑獺,依你看該如何?”
“屬下有上中下三策!”
宇文泰這麼說,眾人都來了精神,爾朱天光道:
“說說看!”
“上策,大都督可準備一支精兵,趁著爾朱兆南下之時,奇襲晉陽,隻要拿下了晉陽,掌控了爾朱兆麾下兵將的家眷,爾朱兆必然不戰自潰。到時候,大都督坐鎮晉陽,可號令天下。”
爾朱天光聽了,搖了搖頭。
“爾朱兆興兵為天柱大將軍複仇,我若如此,便是進了晉陽,爾朱世隆、爾朱度律、爾朱仲遠等人豈能服氣?”
宇文泰見此,也不強求,繼續說了下去。
“中策,大都督坐鎮恒朔,南結晉陽,北製柔然,東取幽燕,西和靈夏。平城雖已沒落,卻仍能號令北地,拓跋氏當年因此而興。大都督趁著爾朱兆南下洛陽,混戰中原之時,趁機擴充實力,成就拓跋氏昔日之業。”
爾朱天光聽了很感興趣,道:
“你仔細說說!”
“天柱大將軍被刺身死,以爾朱兆之威望難以鎮守四方,河北漢人世家早晚必生亂,此乃進取之機;靈夏之地偏遠,賀拔嶽素有雄才,大都督可結之以為援,此乃相安之盟友;柔然興十萬騎而來,可兵弱將疲,大都督整軍經武,效昔年拓跋氏之舉,北取以安恒朔之民,此乃天授之資。”
宇文泰這麼一說,爾朱天光聽了,心中已然意動。
“那如何南結晉陽?”
“爾朱兆大興義旗,要為天柱大將軍複仇,大都督可去信一封,支持他南下,用以換取馬邑等地,以為恒州門戶。”
爾朱天光對於宇文泰這中策很是滿意,可還是問了下策。
宇文泰拱手道:
“至於下策,大都督坐鎮平城,安養百姓,和撫戎夷,待得中州砥定,率土而歸,仍不失公侯之位。”
爾朱天光點了點頭,決定選擇中策。
“本督已然決定,去信給爾朱兆,支持他南下洛陽。”
“諾!”
……
眾人離去後,爾朱顯壽留了下來,在爾朱天光麵前,對宇文泰沒什麼好話。
“兄長,你為何對宇文泰如此禮遇?”
爾朱天光瞥了一眼自己弟弟,問道:
“不然,你有本事打退柔然人麼?”
“我是沒有本事打退柔然人,可我對兄長之心卻是真的。宇文泰此人本事如此大,可對兄長真心麼?你聽聽他剛才說的上策,什麼奇襲晉陽,扣住爾朱兆兵將的家眷,這不是當年司馬懿乾的事情麼?”
爾朱天光聽了,歎息了一口氣。
“顯壽,我雖是北討大都督,坐鎮恒朔,可你真的以為所有人都聽我的麼?遠的不說,那朔州的於謹、斛律金,他們受我指揮麼,便是這聽調不聽宣,也是看了秦王的麵子。宇文泰居中調和,恒朔才能安穩,我等才能安坐平城。否則,柔然人南下,肆虐恒朔,我等亦無安身之地。”
爾朱天光雙手負後,也有些無奈。
“宇文泰上策太險,下策等於什麼都不做,唯有這中策可行,能安定恒朔之眾。我等在平城,南下不得,失了先機,便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
野王縣。
深夜,元天穆招來了王相。
元天穆這麼晚要見他,王相自然清楚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一進門,元天穆麵色嚴厲,質問道:
“王相,你真的沒有與秦王勾結麼?”
自從王相那日在靈堂中說出爾朱榮的遺言,這些日子每每都有人質疑他。尤其是爾朱世隆等人,就差拿他當賊了。要不是北鄉公主相護,說不得爾朱氏一眾子弟就要大刑伺候,讓他承認自己說謊了。
王相當即跪了下來,哭泣道:
“上黨王,你與我主乃是兄弟。這麼多年了,可曾見我有背主之心?我主臨終之言,我又怎敢亂說!”
元天穆其實心中也知道王相說的話是真的,可惜現在,爾朱氏中人聽不得真話,也容不得真話。
所以,王相說的就必須是假的,他也必須是和李爽勾結,乃至是害死爾朱榮的逆賊。
元天穆點了點頭,道:
“你起來吧!”
“多謝上黨王!”
元天穆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塊令牌,交給了王相。
“爾朱兆就要南下了,他若是到了此地,怕是容不得你,到時候,便是北鄉公主也難以相護。你拿著我的令牌,和秦王派來的使者去關中吧!”
王相接過了令牌,十分感激,拱手道:
“那上黨王呢?”
元天穆不言,可王相卻說出了元天穆此時的困境。
“我主身死,上黨王的甲兵也損失大半,爾朱氏中人恐更容不得上黨王啊!”
元天穆本來是爾朱榮之下的二把手,常年替爾朱榮鎮守晉陽,封地也是太原之旁的上黨郡。當初爾朱榮平定山東,也是派了元天穆去的。可惜元天穆中途碰到了陳慶之,精銳喪儘,此後被爾朱榮調回了晉陽。
爾朱氏中,就沒有人比元天穆軍功更大了。如今爾朱榮身死,元天穆往日的軍功怕是不算數了。
爾朱氏子弟多行不法,元天穆與他們時常起衝突,以前有爾朱榮在上麵看著,可如今,元天穆被邊緣化已是可見。
“上黨王,您素有威望,爾朱兆若得誌,恐難以容你啊!”
元天穆歎息道:
“我受了天寶之恩,得封上黨王,便是如你所言,我一時也走脫不得,你還是快走吧!”
王相聽此,拱手道:
“在下必定記住上黨王此番恩情,他日定當相報!”
……
洛陽。
臨淮王府。
元彧下了朝,帶著自己的女婿盧柔回了自己的府邸,閉了門庭不見客。
“爾朱兆就要南下了,恐怕不會善了!”
元彧話語之中充滿了憂慮。
“陛下召集勤王之師,可各州各郡為何不見動靜啊?”
元彧疑惑不解,可盧柔卻早已經知道了答案。
如今的洛陽已然不是十年前的洛陽了。
當時,洛陽城的權利角逐,無論誰是勝利者,都能夠通過控製洛陽城,從而掌控北魏這半壁江山。
可如今,北魏各州各郡的體係已然被破壞了,爾朱榮重塑了一遍,可也隻是將暗流壓製住了。
盧柔看著自己的嶽父,猶豫了許久,還是說道:
“元子攸怕是完了!”
元彧一驚,本是坐著的他站了起來,怒斥道:
“你怎能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元彧很生氣,蒼老的軀體都在顫抖著。麵對這位洛陽城如今炙手可熱的人物,盧柔依舊很平靜。
畢竟,自家嶽父嘛!
“大王,非是那些人沒有動靜,而是隻有等陛下崩了,他們才好有動靜。”
盧柔這一句話說得輕描淡寫,甚至不帶著一分感情。
元彧聽了,卻是如山崩一般,差點站不穩,摔倒在地,好在盧柔見勢快,扶住了他。
緩過神來,元彧苦笑了一聲。
這一刻,元彧已然明悟。
他知道,盧柔說得話是真的。
但盧柔的話也隻能說到這裡了,因為他也是河北世家大族的一員。
元彧卻是有著快要一腳踏入深淵時的癲狂,道:
“本王今日總算知道了,這幫世家大族為何能從魏晉至今,始終權勢煊赫,好一幫忠臣啊!”
清河崔氏、範陽盧氏、太原王氏、滎陽鄭氏,這幫世家大族雖然和洛陽的元氏綁定很深,可他們的選擇不隻有洛陽。
他們在地方上有塢堡,有甲兵,能夠調集大量的資源。
皇帝不崩,這些世家怎麼好找茬鬨事,趁機擴大地盤呢?
元彧這話,算是連盧柔也罵進去了。
元彧看向了盧柔,問道:
“你為何要對本王說這些?”
“陛下一葉障目,可大王為何還要待在一艘必沉的船上呢?”
元彧站定了身子,問道:
“你看中了誰?”
盧柔拱手道:
“秦王!”
元彧看著盧柔,目光深沉,問道:
“李爽定功策勳,另起爐灶,會認你們過往的功績麼?”
“秦王有澄清玉宇,一統天下之誌,則必有海納百川之心。我等世家子弟,必非全然是依山靠海守屍之輩,亦有棟梁之才。”
元彧想了很久,道:
“本王老了,難離洛陽,朝廷要派使者去見秦王,本王將這差事攬下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