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弟這麼快就在淳安站穩腳跟了,當真不易啊!”
海玥桌案上最新的信件,正來自於淳安。
曆史上的淳安縣,並沒有遭受改稻為桑政策的侵擾,但它的地理經濟位置,一直都很重要。
作為浙江麵積最大的一個縣,此地西接徽州府休寧、歙縣,恰好位於兩省交界處,是連接江浙與皖南的陸路樞紐,其中新安江橫貫全境,又是錢塘江上遊主要航道,承擔漕運與軍事物資運輸。
由此一來,淳安縣也成為了賦稅重地,雖非江南核心產糧區,但因地處漕運節點,承擔絲絹、木材等物資征派,乃物資中轉樞紐,萬萬大意不得。
海瑞自從帶著母親謝氏和新娶的妻子吳氏赴任,就麵臨縣內一團亂麻的局勢。
而當他拒絕了地方士紳舉薦的師爺人選,又欲查舊賬,為積弊的冤案作主時,當即就有匪賊劫掠船隻,影響漕運,鋪天蓋地的壓力從各方湧來。
海瑞沒有屈服,頂著內外催逼,一點點理清線頭,梳理局勢,然後開始發揮百裡侯的威勢,首先對衙門內部開始換血。
正如年輕的嘉靖可以把盤根錯節的楊廷和集團打得一敗塗地,州縣的一把手,完全有權力整飭吏治。
地方官無法馭下,主要有兩點原因:
一是許多進士出身的官員,滿腦子都是四書五經,執政閱曆淺薄,僅憑書生意氣根本做不到學以致用,自然被那些精明算計的胥吏豪紳拿捏架空,被迫同流合汙;
二是能臣亦多權衡利害,任內但求無過。
流官嘛,沒幾年就走了,何必在任上與人鬨得不痛快,乃至結下死仇?
而且精明自私的官員隻向權力的來源負責,官場同僚,抬頭不見低頭見,地方士紳,可能於朝堂上有著千絲萬縷的人脈關係,將來都能影響到仕途,相比起來,那些苦哈哈的窮苦百姓又算什麼?
不過數字罷了!
海瑞不會將百姓視作數字。
這一封信來,代表著淳安縣的局麵已經被他初步掌控,接下來就要嚴查錢糧積弊,整頓淳安亂象了。
海玥對此很是欣慰,有他在京師,也不會讓這些真正為百姓做實事的地方官,在日後銓選之時,反遭“苛察傷和”之劾。
而除了一心會各地的信件外,還有兩封屬於錦衣衛係統的。
一封是陸炳的。
陸炳要回來了。
這位曆史上在邊關斬首了一人,就得以晉升副千戶,然後一路火箭提拔的嘉靖奶兄弟,此番不靠著與天子的親近關係,著著實實立了大功,在軍中都有了深重的威望。
以致於陸炳興奮得竟不願回歸,等到安南平定,又在原升龍城,今東關城鎮守了數月,借助巡按千戶的權柄與威望,讓身邊的那批親信都各有斬獲。
而今初步平定交趾境內第一波反抗勢力,陸炳這才意猶未儘地回京。
另一封是孫維賢的。
前方戰事加急,這位錦衣衛指揮僉事,肩負朝廷使命,持駕帖南下時,蘇杭巨賈皆戰栗匍匐。
那些平日囤積居奇的糧倉,在附逆罪名的威懾下紛紛洞開。
為證清白,商賈們不得不親自押運糧船溯江而上——這般景象,倒是應了那句“白衣搖櫓過洞庭”。
然安南覆滅,交趾回歸的捷報傳來時,這些被迫捐輸的商人臉上,不見與有榮焉的喜色,反在暗處將茶盞捏得咯吱作響。
他們算得清每石糧的市價,卻算不明“國運昌則商路通”的道理。
如今時過境遷,眼見著即便是首輔張璁,也不會舉起屠刀大肆屠戮了,這些商賈已然開始串聯,要叫京師知道,商幫的銀子,從來都是帶著牙印的。
孫維賢首當其衝,信件裡麵對於嚴嵩頗多抱怨,暗指這位舉薦者竟過河拆橋,不將他調回,竟有意讓其平息江南商賈的怒火。
當年把他從金陵調來京師,他百般不願;
現在南直隸那邊待不下去了,時時刻刻都想回京師避風頭。
海玥放下信件,稍加沉吟,還真準備將孫維賢調回來。
不能寒了功臣之心,況且有些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有了這番經曆,以後清掃起蛀蟲來,也會更加熟練。
“哈哈哈!明威,我回來了!”
陸炳回京的第二日,就出現在東江米巷,人黑了許多,卻又壯實了幾分,笑容依舊爽朗,眉飛色舞地講述了安南的威風後,再得知朱玉英有喜後,更是撫掌笑道:“我家夫人也懷了,當真是緣分,咱倆家結個娃娃親?”
“讓孩子在一起玩,看對了眼再定親不遲!”
海玥自己不喜父母之命,更反感所謂的娃娃親,不會貿然為自家孩子作主。
陸炳愣了愣,以他如今的功績與背景,可謂前途無量,便是閣老都盼著與他結個姻親吧,沒想到這位竟是與眾不同,失笑道:“還得是明威你啊,始終如一!你其實也該去安南,此番若無你這位翰林的真知灼見,平定安南絕不會如此順利!”
“安南之役乃將士用命,朝堂運籌之功,我不過儘本分罷了。”
海玥微笑:“倒是文孚此番鞍馬勞頓,合該好生休沐,嫂夫人隨軍輾轉,如今又逢喜脈,正需夫君在側!”
“是極是極!”
陸炳連連點頭,卻又苦笑道:“不過我們想要休息到孩子出世,怕是不成了,你可知,陛下有意南巡?”
海玥頗為驚訝:“南巡?”
“是啊!去承天府!”
陸炳語氣裡有些感慨,更頗多懷念:“回老家看一看……”
承天府就是嘉靖的老家安陸州,跟應天府、順天府並稱“三天”。
而嘉靖的父親興獻王墓,原本隻是個藩王墓,隨著大禮議的結束,皇權名位穩固,興獻王墓也被升格為帝王陵,賜名“顯陵”。
但每逢清明祭祖之時,朱厚熜都無法親臨顯陵拜謁,因為實在離得太遠,曆史上他就想把生父的陵寢遷到北京。
可此事勞民傷財,且意義不大,當時為禮部尚書的夏言就說,“興獻帝的體魄已經埋葬很久了,如果貿然打開陵墓,怕是泄了陵寢的靈氣,恐怕興獻帝也不願意這樣。”
這話十分高明,嘉靖擔心被冠以不孝的名聲,便放棄了遷陵。
但嘉靖十七年底,蔣太後去世了,臨終前要求把自己與興獻王葬在一起,嘉靖帝謹記遺囑,想把顯陵遷到北京大峪山,但是承天府那邊來報,說顯陵玄宮滲水被淹了,恐怕難以搬遷,嘉靖聽了十分震驚,便不顧大臣們的反對,帶著夏言、嚴嵩等文武百官南巡湖廣承天府,查看明顯陵情形。
這就是曆史上嘉靖南巡的背景,乃是一場政治展現、孝道體現與個人情感的綜合產物,表層原因是解決父母合葬爭議,深層目的是通過儀式化巡遊強化皇權,最終結果是南巡後徹底轉向修道怠政,明朝政治走向轉折。
“帝自十八年葬章聖太後後,即不視朝;自二十年宮婢之變,即移居西苑萬壽宮,不入大內。”
所以後世許多人認為,嘉靖是被宮女勒脖頸後,才開始怠政,這還真不是,早在之前他對於治國的熱情就迅速消退,早年勵精圖治的勁已經沒了,宮女勒脖頸隻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百官都徹底見不到皇帝了而已。
正因為曆史上的嘉靖在南巡後不視朝了,海玥聽到這個大事件前移,多少有些戒備。
陸炳不知那些,卻也清楚朝堂上對於天子出京的態度,都是持反對意見的,倒也低聲道:“陛下其實一直都很想念在安陸的日子,隻是想回去看看罷了……”
海玥稍作沉吟,恍然點頭。
皇帝也有衣錦還鄉的執念,尤其是嘉靖這種十三歲就從老家離開,進入到冰冷的紫禁城,與太後與群臣鬥智鬥勇的。
由此可見,為什麼之前祭祖的過程中,將朱棣升格為成祖了,恐怕接下來就是將明仁宗朱高熾的牌位移出太廟,將生父興獻王朱祐杬追封為睿宗,將其牌位放進來了。
挾滅安南,收交趾之威,朝野上下還真的挑不出理來,這才是此番南巡的真正目標,且遠比曆史上的力排眾議要風光無限。
確定了這一點,海玥也知道,嘉靖的出行已是不可避免了,正色道:“文孚,黎淵社的賊人還未肅清,萬萬不可大意!”
“放心吧!”
陸炳麵露不屑,經曆過沙場浴血後,他對於那些陰暗裡的賊子已是多有不屑:“他們若是再在陛下出巡時作亂,錦衣衛正好將其一網打儘,以除後患!”
海玥沒有多言,待得陸炳離去後,倒是立刻讓書童弓豪去了一封信。
不多時,一襲道袍的陶典真出現在麵前,恭敬行禮:“海翰林!”
海玥看向這位兢兢業業搜尋黎淵社賊人的道士,平和地道:“陛下或有南巡之意,我欲薦你隨駕護持,你意下如何?”
陶典真眼中露出狂喜之色,當即稽首:“貧道定不負海翰林所托,竭儘所能,護佑聖駕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