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
帝誓戒群臣,致齋三日。
九月十四。
帝領群臣,騎玉驎飛禦馬登陵山。
見崇岡隱起,如龍遊鳳躍,即興詩一首《初謁純德山喜而自得》。
九月十五。
帝至龍飛殿,行大享上帝之禮,以皇考配祭,又遍祭社稷及境內山川河瀆,祭告皇考,到祾恩殿行三獻禮,悲痛中作《再謁顯陵之歌》,“隻有思親獨苦心,幾番血淚灑黃袍”以寄哀思。
九月十六。
鋪墊完畢,興獻帝朱祐杬被追尊為“知天守道洪德淵仁寬穆純聖恭簡敬文獻皇帝”,並將興獻帝的牌位升袝太廟,廟號“睿宗”,排序在明武宗之上,正式改興獻王墓為顯陵。
九月十七。
帝在龍飛殿接受群臣朝賀,特頒詔“自明年為始,承天府、京山、竟陵、潛江、當陽五縣及荊門、沔陽二州特免田稅三歲,湖廣地方免明年田租五分之二,直隸、河南二處亦與免明年田稅三分之一,用見朕懷恤之意”。
“明威,再不上稟真相,陛下就要封賞群臣了……”
“海翰林,若王佐得了朝廷封賞,便是木已成舟,再難撼動他了!”
十七日晚間,嚴世蕃和陶典真又是前後腳拜訪,都發出類似的擔憂。
根據目前的種種線索,他們都將嫌疑鎖定在王佐身上。
嚴世蕃說的尚且隱晦些,隻是要將案情進展稟告陛下,一旦來日揭穿了對方真麵目,便是大功一件。
陶典真就有些迫不及待,盼著錦衣衛的首領下馬了。
天子身邊的近臣隻有那麼多,他原本是想要接替邵元節的位置,邵元節年歲老邁,已有去意,陶典真這些年與這位相交甚密,展現出了自己的能力,誰料天子不再崇信道教,這條路已是舉步維艱。
那麼現在取代錦衣衛在天子心目裡的地位,也是一條前途光明的道路。
更何況還有這位前途無量的翰林作為靠山。
“隻待陛下問詢,貧道願意出麵作證,案情詳細,一切唯翰林馬首是瞻!”
陶典真再度趨近表態。
他可是了解過一心會的規矩,恨不得毛遂自薦,於禦筆親書下立誓高呼!
海玥能感受到這位那腔蓬勃欲出的忠誠,此次的調查也體現出了此人的能力,卻是淡淡地道:“此事我自有計較,你不必多言,更不可向旁人透露案情進展。”
陶典真心頭一凜,低下頭道:“是!”
這兩位離開後,海玥沏了一壺茶,等待最關鍵的人登門。
腳步聲傳來。
抵達廊下後,先是頓了頓,靴尖在青磚上碾過半圈,遲疑片刻,這才出現在門前,到案前坐下。
海玥將茶盞推到來者的麵前,一如那日交談之時。
案上茶盞的水麵晃開細紋,倒映出緊抿的唇線,陸炳緩緩開口:“明威,可是案情又有進展了?”
海玥道:“確實多了不少線索,但我邀文孚來此,不是為了那些,而是有一個問題,如今坐鎮錦衣衛的,仍然隻有王都指揮與令尊麼?”
陸炳一怔:“是啊!”
海玥道:“孫僉事呢?”
“孫維賢?”
陸炳奇道:“他此前下了江南,催逼涉案的地方商賈,不是近來才回京複命嗎?”
天子南巡之際,孫維賢正好奉命從江南回京,這其中海玥還出了一份力,不然瞧著嚴嵩的意思,是真準備過河拆橋的。
不過就算孫維賢回京複命,也趕不上南巡了,所以陸炳頗為不解。
“原先確實如此,但湖廣離南直隸不遠,若是相招的話,算一算日子,也該到了。”
海玥道:“除了孫僉事外,其餘的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和鎮撫使,都未相招?”
“沒有!”
陸炳終於聽明白了,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地道:“明威是覺得,陛下不再信任先生了?”
“不!”
海玥搖頭:“距離王都指揮回歸已經過去了這麼久,陛下卻未召集其餘的錦衣衛高層,恰恰證明,他是極其信任王都指揮的!”
錦衣衛係統裡麵的核心領導層,主要是五位堂上官,一名指揮使、兩名指揮同知、兩名指揮僉事,有時候北鎮撫使的權力也極大,甚至超過指揮同知和指揮僉事。
如今這個時期,錦衣衛高層的實權人物並不多,像陸炳父親陸鬆這樣的潛邸舊臣,固然得天子親近,但由於身體原因和自身原因,並不能有效的掌權,更偏向於虛職。
所以前有蕭震,後有孫維賢,立下兩個山頭。
這兩位實權指揮僉事,正是限製都指揮使王佐的存在。
嘉靖就是這樣的一位皇帝,哪怕再君臣相得,也必在其身側安插製衡之人,唯有如此,這位多疑的君主方能稍覺心安。
海玥覺得,如此行事作風,半數是帝王權術使然,半數是源於少年登基時的陰影。
當年楊廷和一黨幾欲架空幼主的情形,顯然在這位藩王入繼大統的天子心中,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也正是這份畸形的君臣相處之道,使得嘉靖朝的首輔更迭總帶著幾分血腥氣息。
後來者欲登相位,必得將前任徹底扳倒,仿佛這不是尋常的朝堂更替,倒像是江湖仇殺一般。
嚴嵩取代夏言,徐階取代嚴嵩,莫不如是。
朝堂之上,永遠在上演著新舊更迭的殘酷戲碼。
如今的嘉靖還年輕,還有人性,可行事作風並未發生根本的改變,所以這些日子,海玥一直在等。
哪怕種種線索都指向一個真相——王佐有問題,真正跟白蓮教妖人勾結的是這位錦衣衛都指揮使,他也沒有急於揭露,而是觀察天子的反應。
因為嘉靖或許不會破案,但會用人。
按照這位天子一貫的作風,在王佐回歸之際,無論這位是不是將來龍去脈編得天衣無縫,嘉靖都會生疑。
生疑之後,這位天子不會即刻發難,畢竟如今錦衣衛擔任著主要的護衛工作,萬一把王佐逼急了,後果不堪設想,應該是表麵上穩住王佐,再直接派人,去調孫維賢或者彆的錦衣衛高層來。
隻要錦衣衛內部有了直接與之抗衡的人物,才是動手之際。
可現在都要封賞群臣,結束南巡了,依舊沒有進行到這一步,海玥心裡就有了數:“文孚,你若是信我,就去做一件事。”
陸炳腦子亂糟糟的,隱隱猜到了什麼,但又不太願意深想,澀聲道:“我當然相信明威不會害我……”
海玥直接道:“那就將如今的線索,稟明給陛下吧。”
陸炳瞳孔驟縮:“你讓我……揭發先生?”
“天地君親師,值此重要時刻,你要有所抉擇,有人也在期待你的抉擇。”
海玥沒有多作解釋,拿起茶盞品了一口,擺出送客的姿態:“去吧!”
陸炳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朝外走去。
恍恍惚惚間,怎麼到陛下寢宮,怎麼找到合適的時機,他都恍若夢遊般,根本記不清了,隻知在冷靜下來時,那句話已經出口:“陛下,臣有要事稟告!”
殿內傳來朱厚熜辨不出喜怒的聲音:“說。”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陸炳將包括中毒在內的種種線索,言簡意賅地講述了一遍,末了顫聲道:“臣所言句句屬實,望陛下明察!”
殿內靜得可怕,左右都已退下,隻餘這對兒時的奶兄弟,現在的君臣。
朱厚熜起身,來到麵前,淡淡地道:“朕聽你所言,頗多揣測,可有實證?”
陸炳低下頭:“並無實證……”
朱厚熜聲調微揚:“無憑無據,就敢在朕麵前指摘恩師?你可知這一席話,會讓他十年聖眷付諸東流?”
陸炳咬牙道:“臣這些時日輾轉反側,既恐辜負師恩,又懼賊人作亂!苦於實證難求,然天地君親,君在親前,為陛下安危計,臣……不得不言!”
朱厚熜眉峰微挑,眼底終於泛起一絲笑意:“朕還以為,在你心中,朕這位君父的安危,尚不及你那授業恩師呢!”
陸炳聞言麵色驟變,雙膝重重跪地,磚石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臣萬死不敢有此念!”
“平身吧!”
朱厚熜輕輕拍了拍這位的肩膀,語氣轉緩:“你一向重情重義,不願猜忌自己的老師,心存顧慮,朕自然明白,今日能來陳情,朕心甚慰!”
語氣裡帶著欣然,明顯經過這番考驗後,十分滿意陸炳的抉擇。
親疏關係都是比較出來的,朱厚熜相信陸炳對自己的忠心,但這份忠心是否絕對淩駕於其餘情感之上,還有疑問。
而今陸炳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哪怕模棱兩可的懷疑,他也要以自己為重,這份赤誠終於讓朱厚熜滿意了。
考驗通過。
然陸炳額頭抵著冰冷的磚石,心卻深深沉下。
陛下聽了這些毫無詫異。
難道說……
“此事不必聲張,那些疑慮,隻作看不見即可!”
果不其然,朱厚熜彎下腰來,湊到耳邊道:“你的先生以身入局,煎熬了那麼久,如今終於到了收網之時,南巡是賊子興風作浪的最好機會,現在又控製了錦衣衛的頭領,他們還能忍得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