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海玥,這乳臭未乾的小子,居然敢跟我作對!”
錦衣衛中,聽了屬下的稟告,王佐拂袖讓人退下,冷冷地道。
黎淵社漢子悄然走了出來:“此子倒還有些氣量,竟敢直接出麵調查死因,這無異與都指揮正麵交惡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而已!”
王佐冷哼一聲,俯視身前的屍體,露出審視之色。
胡三刀冰冷的屍體,就橫陳在麵前的青石板上。
王佐先前命人強闖禁軍院落奪屍,此刻這粗獷漢子的麵容上,甚至還凝固著臨死前的驚駭。
看了片刻,發現此人渾身上下確實看不出任何傷痕,王佐的眼底深處流露出驚疑,沉聲道:“他是怎麼死的?”
黎淵社漢子微笑:“‘淵天子’賜予了他死亡。”
“我問的是怎麼殺的人!”
王佐眯了眯眼睛:“‘淵天子’有能耐殺人,沒膽量承認殺人的手段?”
“都指揮的激將未免太過直白……”
黎淵社漢子失笑,眼中閃過一絲譏誚,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不如都指揮親自驗看?錦衣衛常年與詔獄死囚打交道,想必對死因鑒定頗有心得吧?”
他嘴角噙著意味深長的笑意:“若都指揮能勘破死因,在下便如實相告——‘淵天子’究竟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取其性命的!”
看著對方胸有成竹的神態,王佐雙目微眯,片刻沉默後,冷哼一聲:“如你所願!”
蟒袍一振,俯身探向屍首。
後世將主要的致死因素,概括為物理性、化學性和生物性三大類。
物理性包含機械性損傷、燒傷電擊、窒息、極端溫度;化學性包括毒物中毒、藥物過量、工業化學品接觸;生物性則是毒蛇毒蟲咬傷、生物毒素、極端過敏反應等等。
古代由於驗屍手段相對匱乏,沒辦法用這樣的類型劃分,但也有一套分類。
王佐的劃分就很簡單。
一為外力致死,刀劍斧鉞之傷、繩縊頸項之痕、水火雷擊之創,皆歸此類;
一為內傷致死,或五臟破裂,或沉屙積毒,中毒者可用銀釵探喉,觀其色變,若是死得久了,就取骨殖蒸驗,辨其毒性;
最後一類比較特殊,如驚怖猝死,鬱結而亡,人有七情,過則為災,王佐見過不少被關入詔獄的臣子,未受任何刑,住的牢房也不差,但身體很快衰弱下去,自己把自己嚇死了。
可以說,能在這個時代概括出如此分類,尤其是將心理因素考慮進去,王佐是具備一定前瞻性的。
然而將這種鑒彆之法運用到這具屍體上,他的眉頭很快就緊鎖起來。
無劈砍擊打外傷,頸脖處無勒痕,麵部沒有淤血腫脹,顏麵口唇皆無血跡,排除窒息、中毒、內傷……
即便是蛇蟲咬中,其實也屬中毒身亡,必然能從顏麵口唇中發生端倪,但並沒有……
‘難道說!’
王佐探手摸向胡三刀的頭頂。
如用鋼針從頭頂打入,屬於外傷致死,隻不過傷口較為隱蔽,難以發現,卻瞞不過他這等好手。
‘不是?’
‘依舊不是?’
‘那這個人是怎麼死的?’
王佐真的震驚了。
就不說這個禁軍證人胡三刀,被朝天宮的道士緊緊盯住,周圍還有從團營裡篩選出來的禁軍青壯,一雙雙眼睛哪怕不特彆關注,也是一重巨大的阻礙。
就算胡三刀是在無人的角落死去的,單就這個詭異的屍體,都能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眼見王佐繞著屍身反複檢視,眉間溝壑愈深,黎淵社漢子倚柱而立,輕笑道:“都指揮使何不剖屍一觀?說不定五臟六腑上還留著蛛絲馬跡~”
“哼!”
王佐知道對方是在諷刺,胡三刀畢竟是禁軍,如今的死亡又驚動了各方,不知有多少人在關注,自己絕不可能將之剖屍勘驗:“休要故弄玄虛!此人究竟如何斃命,從實招來!”
漢子攤開雙手,露出玩味笑容:“在下亦不知!”
“你敢耍我?”
見王佐眼中殺機暴漲,他不慌不忙地道:“方才說的是若閣下勘破死因,我便如實相告,可惜你終究沒能看出來!實不相瞞,在下敢打這個賭,也是認定了你看不出死因,結果亦如所料啊!”
王佐胸膛起伏,似乎已是火冒三丈:“本座看你是狐假虎威!什麼‘淵天子’,不過是你們杜撰的幌子!真正的凶手,怕是連你都不知其來曆吧?”
“也罷!”
漢子道:“既然都指揮這般懷疑,那我不妨再多言幾句,此法名為‘皇歿’,獨一無二,代代相傳,絕非社內任何人能夠偽裝,在下若非侍奉於尊上左右,也無法得見此法的奇妙!”
頓了頓,他接著道:“都指揮使如果認為,一個連你事後都辨認不出死因的殺人之法,是黎淵社內隨意一個殺手就能為之,那我們倒也樂於見得!”
“‘皇歿’……‘皇歿’……”
王佐這回倒沒有直接質疑,心頭驚悸之際,眼中則流露出懷疑:“‘淵天子’近侍?就憑你?”
漢子眼中羞怒之色一閃而逝。
雙方往來多次,這位都指揮使至今都沒有具體問過他在教中地位,隻視作一個普通的聯絡員,顯然骨子裡是看不起黎淵社,受製於中毒才不得不屈服。
而現在發問,同樣是見得胡三刀死狀嚇人,這才鄭重以待。
‘尊上所言不差,非得震懾住此人,才能真正將其收為己用!’
漢子收斂情緒,微微躬身,自我介紹:“在下紫微垣,少輔!”
“少輔……”
王佐皺眉:“這是官職之名?紫微垣內還有不少職位?”
“我紫微垣,分為左垣八星,分為左樞、上宰、少宰、上弼、少弼、上衛、少衛、少丞,又有右垣七星,分為右樞、少尉、上輔、少輔、上衛、少衛、上丞;”
漢子道:“在下忝為右垣少輔,也不過是‘淵天子’麾下一位平平無奇的馬前卒而已!”
王佐頗為不屑:“一群見不得光的賊子,還分得這般精細,又有何用?”
少輔嗬嗬一笑:“都指揮使不要把話說得太滿,待你立下功勳,尊上或可賜予都指揮‘上宰’之位,到時候你可就知其中的妙處了!”
“說回殺人技!”
王佐搖了搖頭,卻也不再糾纏,直接道:“你說這個殺人技法是‘淵天子’獨有,黎淵社內僅他一人能為之?”
“當然!”
少輔眼中再度流露出火熱之色:“‘皇歿’之能,神乎其神,不可思議!我當年也見到另一位極為尊貴之人,也如胡三刀般,眾目睽睽,人如燈滅!不瞞都指揮,黎淵社內至今都有種種猜測,但無一人能想明白,曆任尊上到底是如何辦到的!”
王佐皺起眉頭:“聽你此言,倒不是在說‘淵天子’,更像是稱呼‘閻王爺’,他既有索命之能,為什麼三垣堂還敢內訌?太微垣與天市垣還敢背叛?”
“此法當不可隨意施展,若非為了保住閣下,尊上豈會用在區區一個禁軍之上?”
少輔滯了滯,有些惱羞成怒了:“不過那群叛徒得意不了多久,終有一日,他們會拜倒在尊上腳下,痛哭流涕地悔過今日的不忠!”
王佐流露出半信半疑之色:“我始終不信,這樣如何,你們再為我殺幾個人……”
“豈有此理!”
少輔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我們黎淵社不是殺手團,王佐,你要擺清楚自己的位置,現在你的後顧之憂已然解決,也該服從尊上的命令了!你也不想郭勳活生生地回來吧!”
王佐死死地盯著對方,但最終態度還是軟化了下來:“你們要做什麼?”
“南巡將畢,你說我們要做什麼?”
少輔冷冷地道:“當今皇帝倒行逆施,大禮議,大獄案,皆視臣民如土芥,則臣民當視其如寇讎,紫禁城內的那個皇子,尊上斷言乃短命之相,現今南巡這位,也不用活著回去了!”
哪怕心裡早有準備,當這番話從對方嘴裡說出,王佐也感到一陣心悸,十指猛地握緊:“你們真敢弑君?”
“有何不敢?”
少輔唇角微揚,饒有興味地欣賞著王佐的神情變化:“都指揮使聽到‘皇歿’二字時,想必已心有所悟?不錯!此法本就是為弑君而創——神鬼莫測,防不勝防!”
說到這裡,少輔眼中再度泛起狂熱:“紫禁城裡的真龍天子,早有幾任歿於此術,而今,不過是尊上再展神通罷了!”
“既然你們如此能耐,還要我作甚?”
王佐指節捏得發白,冷冷地道。
“自是有用的著都指揮的地方……”
少輔湊了過來,在耳邊密語片刻,末了道:“不要多問了,你隻需照做即可!”
這副高高在上的語氣,儼然是之前王佐對待其的態度,如今風水輪流轉,他心裡無比得意,抱了抱拳:“時間不等人,快些執行吧,在下告辭了!”
說罷身形一閃,消失於黑暗之中。
王佐立於原地。
他知道。
自己離“淵天子”已經很近很近了。
但咫尺亦是天涯。
驀然間。
一道身影浮現心頭。
王佐轉頭,望向禁軍院落的方向,目露複雜,似不甘似期待:“海玥……你能破解這個‘弑君’的殺人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