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威,現在該怎麼辦啊?”
海玥回到院內,讓嚴世蕃和陶典真散去,然後等待起來。
果不其然,半刻鐘不到,陸炳就匆匆登門。
自然是問王佐的事情。
“文孚莫亂!”
海玥給出真相:“杜康嬪就是黎淵社的賊首‘淵天子’,此人妄圖以腹中皇嗣上位,侵奪權柄,禍亂朝綱!”
“竟然是她!”
陸炳有些震驚,也有些恍然,最終還是擔憂起來:“如此說來,先生真的下手了……”
原先,畢竟王佐和杜康嬪無冤無仇,突然打得對方流產,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但現在,動機有了。
也就是說,不存在冤枉。
杜康嬪流產確實是王佐所為。
固然這妃嬪是居心叵測的賊子,但她腹中懷的的畢竟是皇嗣……
換成陸炳,他當然也不能讓黎淵社的陰謀得逞,可也難以下定這個決心。
就連海玥都對王佐的所作所為頗為敬佩,接著道:“王都指揮現關在何處?由誰看守?”
陸炳沉聲道:“關在唐王府的私牢中,由禁軍看守……”
正常情況下,由天子下詔關押的囚犯,就會被押入北鎮撫司的詔獄之中。
那是無數官員的噩夢之地。
但王佐就是錦衣衛的首領,自己人關自己人,未免有些招笑。
為了避免看守者徇私,看守之人就交予了禁軍,地點則是王府的牢獄之中。
“此次若非唐王先看到,事情不會鬨得那麼大……”
陸炳濃眉皺起:“我應該守在門口的,怎會讓唐王先看到屋內情形的呢?”
當時王佐接替他看護杜康嬪的職責,甚至還了個眼色,讓他走遠些。
陸炳同樣察覺到,這後宮婦人恐怕有問題,既然先生這般吩咐了,就依命令執行。
他防備的是其他人,卻沒有想到唐王接近了屋子,率先驚呼起來,直接抓了個正著。
此時此刻,陸炳甚至有些懷疑:“明威,你覺得這唐王……”
海玥抬起手,製止了後麵的話:“不是時候。”
“好吧!”
陸炳深吸一口氣。
即便唐王真有什麼問題,現在也不適合深挖。
畢竟後宮妃嬪已經是賊子,如果藩王又被懷疑是賊人,鬨得就太大,波及也太廣。
即便要調查,也是後續暗中進行。
同樣道理,後宮妃嬪是秘密結社的賊首,這等事情是不會公之於眾的,不然太失威嚴,也容易引發效仿。
所以。
龍嗣夭折,終究要有人擔責!
陸炳握緊拳頭:“師父年事已高,經不起折騰,此事需要一個台階。”
經曆過安南戰事後,見識了地方與軍隊裡的諸多較量,他的手段愈發靈活:“太醫院或有記錄,杜康嬪入宮前曾患血枯之症,不宜孕育,以致小產!”
“此事要三思!”
海玥低聲道:“莫行欺君之事……”
天子又不是被蒙在鼓裡,恰恰相反,那本就是默許的計策。
如果天子對待王佐的罪行高高抬起,輕輕放下,自有辦法為其減輕罪名,也會暗示陸炳為之。
如果陸炳迫不及待,自作主張地完成偽證,可能陛下會默認這種行徑,也可能會造成反效果,弄巧成拙。
“這豈是欺君?”
陸炳這回卻不認同了。
在他看來,先生的所作所為,都是得到陛下默許。
現在大功告成,雖然最後做了一件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但即便是將功折罪,也不該重罰吧?
自己遞上階梯,陛下借坡下驢,豈非兩全其美?
“……”
海玥其實是根據嘉靖的性情來建言的。
那位的心眼從來就不大。
有時候也不得不從壞處考慮。
但陸炳既然決定了,他也不再多言,隻是目送這位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
出了這等大事,行程又被耽擱。
所幸考察江防,確實暴露出了不少問題,尤其是浙江地區也傳來消息,似有倭賊駕船,侵擾襲邊。
除了海玥外,沒有人知曉這排不上號的倭寇侵擾,將來會是多大的問題,但也總算有了借口,繼續留下處置。
就在這期間,一個意料不到的人出現,讓海玥頗為驚訝。
“明威兄!時隔一年,咱哥倆終於又相聚了!”
語氣親熱,甚至兩眼淚汪汪的,正是孫維賢。
一年多時間不見,這位指揮僉事麵容明顯憔悴了不少,可見此番為朝廷在江南征糧,確實是個莫大的苦差事。
於是乎此番得以回歸,更是感動不已:“自從安南大捷,京師裡唯一記掛著我的,就隻有明威兄了,其餘的都是過河拆橋啊!”
能在關鍵仕途上撈一把的,確實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此時此刻,讓他喚海浩朱琳一聲伯父伯母,孫維賢都是甘之如飴。
海玥能感受到這位由衷的喜悅,卻也在稍作寒暄後,馬上問道:“你可知,都指揮使王佐下獄了?”
“當然!”
孫維賢眉飛色舞,左右看看,低聲道:“我已打聽到了,那位入獄已經七日了,而且事關皇嗣,他便是出來,也保不住都指揮使之位了!”
聲音裡帶著激動的顫抖。
從金陵南鎮撫司,被調入京師北鎮撫司時,孫維賢就清楚,自己不過是天子遏製王佐在錦衣衛內一家獨大的棋子。
當時王佐身體強壯,深得聖眷,相比起他前半輩子都在南方經營,於京師裡根本沒有根基,差距實在巨大。
所以那時的孫維賢,也就根本沒有想過,能夠接替王佐的位置,成為錦衣衛的老大。
可世事難料。
誰能想到如今的峰回路轉。
海玥知道上位心切,便也托付道:“打聽一下,那位杜康嬪如何了……”
“放心!”
趁著王佐入獄,陸炳奔走,錦衣衛內人心浮動,孫維賢帶著親信,很快接管了局麵,傳來了消息:
“杜康嬪以淚洗麵,身體一日糟糕過一日。”
“杜康嬪病重。”
“杜康嬪薨了!”
……
“為何如此著急?”
短短數日間的急轉直下,讓海玥都眉頭緊鎖。
所謂病重,其實就是處置。
然杜康嬪不比其他,這個“淵天子”的落網,實在太關鍵了。
她身邊人手,肯定不止是兩個嬤嬤和婢女。
彆說宮內還有內應,便是之前與王佐聯絡的人,必然是混在禁軍中的內鬼。
退一步說,即便不考慮情報,要處決一位妃嬪,最好的地方莫過於紫禁城。
到了大內,無論是打入冷宮,還是悄然病逝,都是波瀾不驚。
何必要在南巡途中,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處理呢?
“王佐的下場,恐怕要遭!”
海玥在見到孫維賢被招來,就有所預感。
現在更是確定無疑。
杜康嬪畢竟是九嬪,且是之前按照古禮敕封的,如今又隨天子南巡,於中途不明不白地沒了,當然要有個說法。
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先前導致其流產的錦衣衛都指揮使王佐。
……
唐王府牢房。
王佐用磨尖的碎石,在牆上刻下十三道豎線。
十三道刻痕整齊排列,像一隊赴死的士兵。
“我真的老了啊!”
月光從巴掌大的氣窗斜射進來,照在他枯瘦如柴的手腕上。
摸了摸披散下來的頭發,幾根白發就落在了掌心。
王佐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像是生鏽的鐵器相互摩擦——
百日枯的餘毒,終究對他的身體造成了巨大的傷害。
咳嗽能夠止住,但削瘦的身體已然恢複不到往日的魁梧。
再加上年紀本來就大了,此次關入獄中,他明顯感受到自己的時日無多。
倒也又幾分慶幸。
人生的最後關頭。
抓住了潛藏暗處,威脅皇權的秘密結社首腦!
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想到了這裡,王佐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
原本掛在那裡,象征正二品都指揮使的腰牌,早已被收走。
收走也好。
省得沾滿牢獄的汙穢。
他抬起頭。
看著月光被烏雲遮蔽。
“我的時辰……”
“到了!”
王佐腦海中浮現出,白日那個小內侍的傳言與暗示。
起初懷疑,那是黎淵社的賊子深恨自己,故意假傳陛下的旨意。
可當從不同的渠道,得知杜康嬪確實薨了,他就知道,那個小內侍確實是陛下派來的。
顯然,天子不希望將這件事帶回紫禁城。
繼杜康嬪之後,這裡也要有個了結。
而主動為之,且不說身後名如何,至少能夠保全家人。
於是乎。
王佐從草墊下抽出麻繩。
繩子粗糙的纖維磨著掌心的老繭。
一如四十年前,第一次握刀時的觸感。
在校場練刀,盛夏的陽光,把眉梢的汗珠照得晶亮。
父親教導的聲音,在耳畔回響。
“身為錦衣衛,就要為陛下儘忠!為大明儘責!記住了麼?”
“孩兒記住了!”
“大聲些!”
“孩兒記住了!!”
他將麻繩拋過橫梁,打了個結實的結。
繩子勒緊時發出細微的吱嘎聲,像是抗議這不合時宜的忠誠。
“陛下是聖君!”
“有太祖之風!”
“可中興我大明!”
王佐站上搖搖欲墜的矮凳,喃喃低語著。
石牆上的刻痕突然變得模糊——
不是老眼昏花,是久違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臣……為陛下儘忠……為大明儘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