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再快些!”
監獄的牢門一打開,陸炳就快步衝了進去。
他右臂夾著新做的棉袍,左手提著食盒。
裡麵裝著先生最愛的羊肉餡餅。
不久前,他得知了杜康嬪的死訊,也意識到大事不妙。
事實上,這些日子,他上下活動,就希望能給陛下一個台階,從輕處罰王佐。
誰料杜康嬪那邊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從痛失皇嗣,到抱病而亡。
陸炳清楚,所謂的抱病,就是表麵的借口。
對待這位潛藏於身側,心懷叵測的賊首,陛下顯然是痛恨到了極點。
這才會迫不及待地痛下殺手。
可如此一來,王佐的處境就被逼到了絕境。
皇嗣死了,妃嬪死了,你一個錦衣衛的頭目卻安然無恙?
朝廷法度何在?
前朝群臣是萬萬不會允許的!
未免先生胡思亂想,陸炳決定親自前來探望。
他要告訴先生,哪怕押回京師,也有轉圜的餘地。
一念至此,腳下更快。
靴子踏過積水,在幽暗的甬道裡激起回聲。
獄卒舉著火把追在後麵,火光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唐王府的牢獄遠沒有詔獄那般大,轉過幾道鐵柵欄,就是王佐關押之處。
“先生……”
可陸炳的聲音剛剛揚起,目光一望,陡然僵在原地。
食盒咣當掉在地上,餡餅滾出來沾滿泥土。
月光透過氣窗,正照在那道懸空的身影上——
老人青紫的麵容微微偏向門口,仿佛在等待這個遲來的弟子。
“不——!!”
慘叫震落牆角的蛛網。
陸炳撲上去,一腳踹開木製的牢門,抱住王佐的雙腿,拚命往上托。
獄卒也慌了神,趕忙也奔過去,觸手就摸到一片冰涼。
‘完了……’
獄卒心裡哀嚎。
怎麼在自己當差的時候沒了啊!
而陸炳抱著王佐的屍身晃了又晃,終於反應過來,拔出腰間的佩刀。
唰!
麻繩應聲而斷。
三個人重重跌在潮濕的稻草。
陸炳顫抖的手指探向王佐頸側,觸到一片僵冷。
“不!不可能!”
“先生絕不可能自儘……”
“誰!誰害了先生……誰害的!!”
獄卒被陸炳的眼神嚇得倒退三步,卻又不敢真的離開,隻在旁邊發抖。
“今日有誰來過牢中,說!”
陸炳卻不可能放過他,探手抓住,目眥欲裂。
獄卒連連搖頭:“小的……小的不知……”
陸炳嘶聲道:“將名冊取來!去!”
獄卒都快哭了:“沒有……沒有名冊啊……”
唐王府內的牢獄,本來就不是正規的天牢,豈會詳細地記錄每一個出入者?
“那就把今日當差的獄卒統統喚來!”
“敢不來,我錦衣衛絕不放過他!”
不多時,看守牢房的四名獄卒,戰戰兢兢地出現在麵前。
陸炳將屍體輕輕放平,用袖子一點點擦去王佐臉上的汙跡,一字一頓地問道:“今日誰來探過監?”
四人麵麵相覷,支支吾吾。
陸炳不再多言,拔出佩刀,一刀就砍在一個靠得最近的獄卒胳膊上。
“啊——!!”
那人應聲而倒,伴隨著鮮血的迸濺,其餘三人都驚呆了。
顯然陸炳沒有痛下殺手,不然砍的就不是胳膊,而是脖頸。
但顯然,陸炳在巨大的悲痛下,已經沒有顧忌。
接下來他真的會殺人的!
碾死這群獄卒,比起碾死一群螞蟻也沒什麼區彆。
“饒命!饒命!!”
“小的說!小的說!”
“今早,有公公,公公入獄探視……”
陸炳目光瞬間凝固:“什麼模樣?”
仔細聽了獄卒描述,陸炳緩緩閉上眼睛。
好消息是,對方削瘦矮小,顯然不是體態寬胖的黃錦,從其他方麵來看,也不像是陛下身邊的親近內侍。
壞消息是,此人手持的通行令牌,乃南巡時天子親衛專屬信物,外人斷難仿製。
這還是之前火災後,未免賊人興風作浪,內部巡邏特意加強的守備。
所以。
即便這個內侍與王佐的交談過程中,獄卒沒敢近前,不能確定雙方說了什麼話,隻知道王佐所見的最後一位便是此人。
陸炳也能隱隱猜到,對方是如何讓恩師走到這一步的。
“先生一生赤膽忠心,不該落得如此下場,不該落得如此下場啊!!”
……
“王佐!王前都指揮!自儘了?”
牢中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外界。
最先趕到的是孫維賢。
他看到了上位的機會,自從來到南巡隊伍裡麵,就忙前忙後,收攏人心。
而錦衣衛內部,已經有了好幾位實權的千戶投效,讓這位指揮僉事調動起部下來,愈發的得心應手,得到召見時,也明顯感受到了陛下的滿意。
所以孫維賢趕來,原本是擔心王佐出獄,讓自己前功儘棄的。
沒想到卻聽到了對方的死訊!
死了好啊!
好啊……
孫維賢本以為自己會如釋重負,結果卻發現,自己似乎並不高興。
他想要對方的位置,卻沒想到置其於死地。
畢竟王佐在錦衣衛裡麵的威望可太深了,十數年的都指揮使不是白乾的,自己一旦踩著對方的屍體上位,接下來想要收服人心,也是一個巨大的阻撓。
現在王佐之死與他無關,可依舊有種怪異的心情。
以致於孫維賢怔然片刻,喃喃低語,再度問出那句話:“堂堂都指揮使……就這樣死了?”
“明威,王都指之死,會不會是……”
與此同時,海玥三人隨即趕到。
嚴世蕃確定了裡麵的情況,臉色難看下來,馬上開口道。
“噤聲!”
海玥還未回答,陶典真麵色立變,趕忙喝止。
嚴世蕃瞥了對方一眼,但也閉上了嘴。
他和陶典真幾乎是全程參與其中,也是第一批看透真相的。
原先以為,是王佐背叛朝廷,與賊人勾結。
後來才知,是對方忍辱負重,將賊首引出。
至於為何入獄,倒也不難理解,畢竟最後的行徑太為暴烈,連皇嗣都直接弄死了。
即便先前誘敵擒賊有功,這等大過一出,獎賞是休想了,小懲大誡吧!
嚴世蕃和陶典真都認為,上麵不會對王佐如何。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也是替天子解決了一個大麻煩,避免天子背上冷血無情的罵名。
即便錦衣衛都指揮使的位置做不下去,平安退下養老,也是應有的待遇。
功成。
身退。
然而萬萬沒想到,連紫禁城都未歸,就在唐王府的牢獄裡,對方就這般沒了。
如此下場……
“會首!”
陶典真喝止了嚴世蕃,自己卻也忍不住了,低聲道:“杜康嬪的屍身,貧道特意遣師兄弟尋了尋,沒有發現,也沒有發現彆的賊人屍體……”
江湖人都知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
何況一夥能夠打入大內,成為後宮嬪妃的賊子,威脅是何等巨大。
與這群人結了死仇,豈能放鬆?
杜康嬪對外公布的消息是因痛失皇嗣,病重薨逝。
但陶典真並不放心,而是要親眼看到對方的屍體。
結果朝天宮的道士們,守在寢宮外圍,密切關注,竟然沒有發現她的屍體被抬出。
但人也不見了。
關鍵是杜康嬪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個賊首暴露後,除了她身邊的鄭嬤嬤和婢女斂秋外,肯定還有彆的賊子潛藏。
那些人也沒有派遣護衛捉拿。
“莫非……”
嚴世蕃和陶典真對視一眼,各自看出對方的猜測和擔憂,卻又不敢真的說出來。
“有我在。”
“毋須擔心!”
所幸海玥負手而立,淡然開口。
“呼!”
短短一句話,令他們心頭重石驟卸,緊繃的肩背這才鬆緩下來。
但嚴世蕃和陶典真不知,海玥後麵還有一句話沒說。
他可不是王佐。
想要讓他吃清算?
來試試!
這邊廂沉默下去,那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就連前朝的臣子都聽得消息,陸續出現。
最終。
牢門打開。
那魁梧的漢子,抱著洗淨更衣的王佐走了出來。
懷中的老人,輕得像是隻剩下一把骨頭,陸炳卻走得極穩,生怕驚擾這位最後的安眠。
夜風吹起王佐散落的白發,陸炳甚至低頭用臉頰,貼了貼恩師冰涼的額頭——
就像當年他第一次受訓受傷時,王佐為他包紮後做的那樣。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先生……”
“都怪我……都怪我……”
“我不該自作聰明……不該的……是弟子害了你啊!”
嗚咽哽在喉頭,最終化作痛哭,傳遍四方。
洪七等心腹早已候在外麵,見到這一幕,齊刷刷跪倒,眼含熱淚。
而旁觀者聽了,則是神色各異。
前朝的官員皆冷眼。
雖然王佐和陸炳並沒有什麼壞名聲,但身為錦衣衛就是原罪,這般下場自然不會得到同情。
嚴世蕃和陶典真對視一眼,憐憫之際,亦有驚訝。
陸炳居然把王佐之死的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他認為是自己宣揚杜康嬪入宮前曾患血枯之症,不宜孕育,以致小產,這才導致如今的結局麼?
唯獨海玥目送陸炳的身影漸行漸遠,終至沒入暮色,輕歎一聲:
“這或許是王佐給弟子所上的最後一課了。”
“人,都是這樣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