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二年。
十月二十一。
天子禦駕回鑾。
此次南巡,若非中途發生一些意外,來去也就兩月。
現在中途少了一位妃嬪,一位重臣,耽擱了十數天。
自八月初,到十月底,近三月後,天子終於重回紫禁城。
首輔張璁領群臣恭迎,百官伏拜,山呼萬歲,聲震九霄。
京師的臣子是心安。
天子總算平安回來了。
沒出什麼意外,那宮城內剛滿周歲不久的皇子,也不用真的擔起監國的重擔。
跟隨南巡的臣子,則是歸心似箭了。
可惜仍舊要召開朝會。
暮色漸染,紫禁城的飛簷,在夕陽下鍍上一層金輝。
海玥終於熬到了朝會結束,連翰林院都來不及回,直接策馬,朝著東江米巷而去。
他離開時,妻子朱玉英懷胎正九月,已是接近臨盆。
而這年頭,生產當真是鬼門關。
尤其是頭胎。
他實在是想陪伴左右,可惜偏偏等不得。
所幸歸程之際,英略社那邊也送來信件,告知了母子平安,讓他心安。
遠遠的,便瞧見家門前立著幾道熟悉的身影。
朱玉英一襲淡青襦裙,清雅如初。
她懷中抱著繈褓,正低頭輕哄,眉眼溫柔似水。
海玥心頭一熱,翻身下馬,快步上前。
她聞聲抬頭,眸中瞬間漾開笑意,如春水初融:“相公……”
話音未落,海玥已伸手將她和孩子一同攬入懷中。
繈褓裡的小家夥被驚動,咿呀一聲,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望過來,小手胡亂抓握,似要揪住父親的衣襟。
海玥低下頭,見小家夥眉眼似妻子,唇鼻卻肖自己,不由心頭軟成一片,指尖輕撫過孩子細嫩的臉頰:“真像我們!”
朱玉英倚在他肩頭,輕聲道:“這孩子今日格外乖巧,想是知道爹爹要回來了。”
海玥道:“辛苦你了!”
她搖搖頭,笑意溫婉:“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說罷,又有些羞澀:“爹娘還在邊上呢!”
海浩與朱琳並肩而立,見兒子歸來,麵上皆是掩不住的喜色。
“可算回京了,這南巡也不是去什麼遠地方,怎的要走三個月?”
海浩都忍不住有些絮叨,朱琳上前打量著兒子,摸了摸臉頰,更是心疼道:“瘦了些,路上定是沒好好吃飯……”
海玥微笑:“在外畢竟比不得家中,你們身子可好?”
“好著呢!”
朱琳拍拍他的手,又迫不及待地看向孫子,滿眼慈愛:“快進屋吧,這孩子身體強壯,但也不能久吹風!”
一家人笑語盈盈地走入家中,庭院裡早已備好熱茶點心。
海玥抱著小家夥,坐在朱玉英身旁,聽她細說這些時日的瑣事——
孩子何時會笑了,何時會抓東西了,何時夜裡鬨得她不得安眠。
每一句尋常話語,落在耳中,皆是世間最動人的詩篇。
他靜靜聽著,偶爾低頭逗弄懷中的血脈。
孩子咯咯直笑,小手揮舞,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
海玥玩心大起,將兒子高高舉起,又小心摟回懷中:“好小子,力氣不小!”
朱玉英望著父子二人,眸中柔情似水,輕聲道:“他等你許久了。”
海玥伸手握住妻子的手,指尖摩挲過她略顯消瘦的腕骨:“往後我們就不必分開了。”
窗外,暮色已深,華燈初上。
這一方小天地裡,暖意融融,勝過世間萬千繁華。
他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也徹底有自己的錨點了。
父母雙全,妻兒美滿,當真是好日子。
正因為如此,當朱玉英母子睡下後,海玥與爹娘來到前屋,卻是即刻將南巡途中發生的大事告知。
“黎淵社的首領‘淵天子’,竟然是一位後宮婦人?”
海浩聞言感到不可置信:“這能成什麼事?”
朱琳思忖著道:“一介宮嬪,想要攪動天下風雲,身份是她的利器,卻也是枷鎖……”
借妃嬪之便,確實可以窺探朝政,也可以暗中影響聖意。
但同樣的,她的一舉一動皆在深宮監視之下,稍有異動,便會萬劫不複。
黎淵社將頭領擺在這個位置,確實出乎意料。
海玥道:“所以她的目的,是扶持自己的兒子登基,以太後之尊執掌大權……”
“白日做夢吧!”
海浩嗤笑:“婦人之身,終究難成氣候,曆朝曆代,後宮乾政者,幾個有好下場?她莫非認為自己是武則天不成?”
“倒也不可輕敵!”
朱琳搖頭道:“她既能蟄伏多年而不露破綻,心機之深,絕非尋常,更何況……“
她頓了頓,眸中閃過一絲憂慮:“確定屍體沒有尋到麼?”
海玥道:“確定。”
朱琳看了過來,露出征詢之色:“依你之見,天子會不會……”
“會!”
麵對至親,海玥直言不諱:“如果杜康嬪為求活命,向天子透露黎淵社的秘密,那位真的會選擇招安這群逆賊!”
海浩以江湖的眼光來看,頗為不解:“天子坐擁四海,要這秘密結社作甚?”
朱琳的思路則不同:“黎淵社可為錦衣衛的補充,且防不勝防……”
錦衣衛創立畢竟有一百多年了,早已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也逐漸失去了太祖時期,監察天下的職能。
現在充其量,頂多能在京師乃至北直隸裡麵,查一查權貴的小秘密,就連南直隸都不見得能顧得上,更彆提天下一十三省。
講白了,錦衣衛如今更像是一批執行者,而失去了諜探的能力。
如果加上黎淵社的話。
那一切就都不同了。
至少監察群臣,更加得心應手。
“黎淵社分三垣堂和二十八宿,其中紫微垣內,據說就有朝堂高官參與,已故的都指揮使王佐還曾經懷疑過前首輔楊廷和!”
海玥道:“而太微垣與天市垣的人手,也與地方士紳豪強相關,這原本可以視作部分臣子聯合江湖豪強,對君權的一種遏製……”
太祖朱元璋廢宰相,通過種種製度性的變革,實現了中國曆史上空前的皇權集中,但其極端化的設計,也埋下了後世政治失衡的隱患。
如今的內閣,是一種補缺,內閣閣老的權力再是日益壯大,也始終無法接近宰相,更彆提與皇權對抗了。
所以黎淵社這樣的秘密結社應運而生,亦是在如今的規則體係下,皇權為所欲為後,衍生出來的應急產物。
不過相比起可以不斷更改迭代的朝堂體製,黎淵社這種見不得光的秘密結社,自身哪怕出了什麼狀況,也難以及時調整,結局基本就是毀滅消亡。
但還有一種可能。
融合吞並。
現在便可能是這樣的發展。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賊首,落入了本欲推翻的天子手中,由反皇權的工具變為了皇權的延伸。
頗為諷刺。
但仔細想想,也符合集權的特性。
“錦衣衛為表,黎淵社為裡,嘖!”
海浩的神情同樣鄭重起來,皺起眉頭:“確實可怕,但黎淵社會乖乖聽命麼?由反朝廷的賊子,搖身一變為朝廷鷹犬,恐怕大部分人難以接受吧?”
海玥道:“肯定不會那麼輕易,尤其是三垣堂原本就有分裂,內部矛盾難以彌合,現在紫微垣更倒戈相向,他們內部的分裂會愈發嚴重。”
“但不可否認的是,皇權自有吸引力,會有一部分本就動搖的人手會被收攏,投入天子麾下。”
夜風漸起,卷著庭院中的落葉沙沙作響,海玥總結道:“朝堂之爭尚在明處,自有其規矩方圓,而黎淵社行事陰詭,無所不用其極,必須早早防範,英略社的人手可以動起來了。”
“是該動一動了!”
海浩笑道。
得益於孫維賢南方經營的能量,英略社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已然在南直隸、江浙等多個地區開辦了分社。
不僅是耳目眼線,就連漕運方麵都有涉及。
海浩本就熟悉江湖事,之前是被錦衣衛逼得離家遠行,現在錦衣衛成了兒子的跟班,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自是飛速壯大起來。
朱琳則看著海玥,抿了抿嘴,神色有異。
按理來說,一位科舉榜眼出身,又是翰林院的清貴,本應是堅定的廟堂支持者。
可現在由於一個尚且無法確定的線索,就把皇帝當賊來防?
她不知緣由,但仔細想來,莫不是因為身世,令兒子的戒備心理太強,才導致了現在的局麵?
可廟堂之上,與天子抗衡,真有勝算麼?
“王佐前車之鑒,但凡不是愚忠入腦,皆當引以為戒……”
海玥看出了這位的擔憂,平和地笑了笑:“縱無淩雲之誌,但求現世安穩,亦當未雨綢繆!”
“好!”
朱琳不再多言,一家人再探討了一番具體細節,這才散去。
海玥回到屋內,看了看在嬰兒小床上呼呼大睡的兒子,輕輕摟住妻子,聽著枕畔均勻的呼吸聲,進入夢鄉。
嘉靖十二年的最後兩月,就這般平穩地過去。
直到元旦將至。
一件大事震動朝堂。
大禮議新貴的領袖,壓得群臣喘不過氣來的鐵腕首輔,張璁。
上疏乞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