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麵上不住露出笑容,“如此甚好。不過像你這般的說辭我先前已聽過不少回,他們嘴上能說出朵花來,結果到貨的皆是死魚臭蝦。”
魚販半點都不惱,權貴富商向來要求高,嫌貨人才是真正的買家,“不如這樣吧,後日未時我帶一箱海錯來,夫人派人來查收,您看這樣可好?”
一去一回,再加在岸口收貨的時間,日夜不歇最快也得後日未時才趕得回來。
後日,這個時間節點與黛黎的計劃不謀而合。
“善。”黛黎付了一部分定金,“後日最遲申時末我會派人來取貨。”
黛黎曾對秦邵宗說過,她出府最主要的目的是尋個駔會問問,看能否找到兒子的蹤跡,這是過了明路的,也是必須做的。
駔會不似魚販,後者的貨物要趁鮮趁早賣,如此方能賣上好價錢,而前者則隨意許多,因此哪怕如今臨近傍晚,依舊有駔會在市中。
黛黎找了個老道的駔會,仔細描述一番後卻見這人搖頭說,“我手上沒有這樣的小童。”
他見黛黎衣著光鮮,雲鬢彆金釵,身上群青色流雲交領襦裙暗紋浮光,一看便是上等的料子,更彆說這位夫人皮膚白皙細膩,絕非出自尋常人家。
“我幫你問問我的弟兄們吧,說不準他們手中有。”老駔會暗下決心。就算沒有,也不是不能照她的標準試著弄個符合的出來。
黛黎在原地站了許久,最後一聲不吭地轉頭離開。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夕陽西下,掛著蔣府牌匾的馬車碾著夕陽回家,這趟出府算得上滿載而歸。
雲蓉一回來就在貼身女婢的攙扶下回了正房,動也不想動,連她最寵愛的小孫兒來尋她,也被打發了回去。
就當她將將睡著時,房門開了,蔣崇海從外入內,“今日你和黛夫人出府去了何處,閒聊時她可有不經意提過什麼特彆之事?”
雲蓉一聽“黛夫人”這三個字就腦殼疼:“所逛之地不計其數,東西北三市她都走過一輪,不愧是跟著武將的,她那精力也好得不得了。我也沒聽她說起什麼特彆的,晚些時候我讓桃香來一趟問問好了。”
蔣崇海摸著小胡子,沒說什麼。
畢竟是婦道人家,所知定然不多,有消息是意外之喜,沒有倒也不失望。
“唉,聽她話裡話外的意思,她明後兩日還想繼續出府。我著實疲倦不堪,明日能否讓兩個兒媳陪她去?”雲蓉抱怨。
“胡鬨,絕不可如此行事!”蔣崇海第一反應是斥責她,“論官職,我不如秦邵宗,讓兒媳去作陪成何體統?豈非讓秦邵宗覺得我在蔑視他,這個節骨眼上絕不可出岔子。”
雲蓉心裡不平,但累得已沒力氣與他辯駁。
蔣崇海見她麵色實在不好,緩和了語氣:“你還是陪她遊肆。倘若後麵體力不支,你找個茶館歇些,後續讓那兩個女婢看緊些便可。”
雲蓉隻好點頭。
和雲蓉分道揚鑣後,黛黎回了閣院。
今日計劃順利,還得知了滹沱河在附近,實乃上天眷顧。如無意外,後日她就能離開南康郡了。
黛黎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她推開房門。
夕陽燦爛的餘暉隨著房門打開傾倒入室,灑出一地暖色調的溫柔。隻是這抹溫柔蔓延至深處,勘勘爬上男人的黑袍時,卻戛然而止。
屋內的男人這時抬首,他神色平和,眸色卻很深,像一口不見底的深潭,“夫人回來了。”
也不知為何,這一刻黛黎莫名脊背發緊。
好像有些不對勁。
黛黎站在原地定了一息,而後若無其事地進屋,一開口就是陰陽怪氣,“哎呦,是什麼風把這位大忙人給刮來了?”
秦邵宗卻不看她,而是對尾隨黛黎進來的兩個女婢說,“你們下去,我與夫人說些私房話。”
黛黎:“……”
二女腳步一頓,緩緩退出。
“啪嗒。”門縫輕輕收合,房內隨著這一聲輕響靜下來。這股寂靜似乎成了瘋狂滋生的藤蔓,能將人的腿腳束住牢牢定在原地。
“坐吧。”他開口。
黛黎低眉順眼走過去在他對麵入座,“您是否有要事吩咐妾?”
秦邵宗卻指了指案上的茶具,“會煮茶否?”
黛黎:“略懂皮毛。”
這個時代種茶飲茶已變得十分普遍,茶文化不僅被視為大雅,更被神醫秉筆直書“苦茶久食,益意思”,以記錄其醫學價值。
上至天橫貴胄,下至走卒白丁,家中無不備有茶。至於茶的品質、數量和相配的茶具,那就全看家底了。
黛黎看著桌上一個果盤盒和茶盅,有些犯難了。她剛剛那句“略懂皮毛”真不是謙虛,和現代直接以開水衝茶葉的泡茶方式不同,這個時代的茶可不僅如此,除了茶葉之外,還會添加諸如瓜乾、果肉、薄荷、鹽和橘皮等物。
怎麼加,順序如何,哪個先哪個後,黛黎是真不知道。
對麵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身上,黛黎乾脆不想了。順序不重要,能泡出茶就行,反正她給他打過預防針的。
“雖說日後夫人不必回舊居,但你忽然失蹤,你的舊仆定然慌亂不已,說不準還會報官。”秦邵宗的聲音平淡如桌上尚未煮開的水。
黛黎正在舀瓜乾的手頓住,停得有些突然,木勺邊緣的一塊小瓜乾“啪嗒”地落在案幾上。
她有一瞬間覺得案幾不再是案幾,而是成了她敏感的心外膜,否則為何隻是小小的瓜乾片掉落,便險些驚得她坐不住。
不,其實和瓜乾無關,是這個話題太危險了……
視野最上端忽然出現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掌,指甲修得圓潤乾淨,隻是手背上有一道延伸至食指的淺疤,他膚色偏深,疤痕醒目,乍一看像狼森白的獠牙。
秦邵宗拾起那枚瓜乾:“現階段不可出任何意外,為防夫人舊仆見官打草驚蛇,勞煩夫人手書一封,我遣人給夫人的舊仆送去。”
黛黎緩緩抬眼迎上那雙棕眸,“您不必憂心她們會打草驚蛇,幾個口不能言的啞婦如何報得了官?至於手書,也用不上,她們目不識丁,看不懂的。先前寒舍倒是有兩個健全又識文斷字的護衛,不過在犬子被拐後,一個許是過於自責,竟被一場急病帶走了,另一個則留下一紙書信,道是去尋主子增援。”
秦邵宗卻是笑了笑:“無妨,總該要去一趟,留封書信告知那秦化鯉你的去處,讓他往後莫要來打擾。”
如果說方才隻是擔憂,那現在黛黎猜測這人很可能派人去了城西十裡、那個她曾告訴過他的編造的地址。
他起疑了。
不然他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在這話題上打轉。
黛黎脊骨發緊,萬千思緒掠過心頭,卻見秦邵宗這時放下那枚小瓜片,伸手過來似要握她的手。
昨夜那一幕在她腦中掠過,這人敏銳得很,要是被他發現她掌心此時又有汗……
黛黎突然放下手中的小木勺,從座上起身。
秦邵宗伸手的動作停下,他看著她繞過案幾,最後跪坐在他身旁。
跪坐這個動作需要撩起裙擺與以手撐大腿調整姿勢,黛黎借著這個動作拭去掌心的薄汗,“君侯,您是否未曾找到妾的舊居?”
秦邵宗的目光本來還在她手上,那雙白皙的手手指修長,指尖帶著健康的粉調,像春日柔軟的柳絮,也仿佛是上好的羊脂玉雕。
不過聽聞那話,秦邵宗移開了眼,他長眉饒有興致地挑起,不答反問:“夫人何出此言?”
黛黎正色說:“以妾接觸過的權貴來看,他們都謹慎縝密,走一步看三步。且貴人向來事忙,您瞧著不像空閒的人,不會無緣無故與妾說起妾的舊居。故而妾鬥膽猜測您可能派人去尋過,但由於兵卒被迷陣攔在外,一無所有,所以您產生了點困惑。”
如今他尚有用得著她之地,就算他再心懷疑慮,也不會過於激進。
黛黎篤定。
秦邵宗撈起她放於膝上的手,裹入自己掌中,嗤笑道,“迷陣?”
黛黎心頭一跳。
秦邵宗捏了捏她的指尖,語氣嘲弄地道:“夫人後麵是否想說,是一個不知從哪個山溝裡跑出來的道士在你住的地方設了個迷陣,才令其變得不可尋跡。”
黛黎:“……”
無神論者。
為什麼這等古代稀有種會被她碰上?
手腕內側傳來不輕不重的摩挲感,細密的酥癢攀著經絡,似疊上了窗外落日的熱度,叫人焦躁不已。
黛黎佯裝聽不出他的畫外音,“化鯉他不願妾與外界多加接觸,因此才將屋舍建於城外,但畢竟生活需要物資,徹底避世也不行,故而才選了郡外十裡之地安家。前兩年不時有獵戶上門,次數多了,化鯉不勝其煩,便請了個自稱是得了東華帝君授道的正陽子來家中。”
黛黎偷偷側眸,沒從他臉上看出質疑或好奇,亦或是對道士的推崇,他目光落在掌中,反倒像是對她的手更感興趣。
她繼續道:“說來也是奇了,那正陽子不過是在寒舍的屋前屋後,還有東南角一處擺了幾塊石頭,一切竟變得不一樣。若非有熟人帶路,尋常人根本找不到通往寒舍的路,自此以後,寒舍再也未被打擾。如若不是犬子出遊時被拐,妾大抵不會出林子……”
見他依舊沒反應,黛黎最後下了一記猛藥,“如果您著實好奇,不如改日妾親自帶您去走一遭。”
她身旁的男人終於抬眼,最後一層日光自窗外照在他深邃的眉眼上,為其淬上了一層燦爛的金芒,他左側未連接起的斷眉眉尾宛若一把出鞘的刀,威壓厚重,“明日我讓燕三隨你去一趟。”
赫然是同意“走一遭”這個說法,隻是他就不親自前往了。
黛黎擰著細眉苦惱道,“明日不可,明後兩日妾與府君夫人都有約,約好了要往許多地方去,且當時妾表現得非常期待。不如大後日可好?大後日的日程妾還未和她敲定。”
秦邵宗不置可否,卻忽然問:“你先前無傳,當時是如何進城?”
傳是身份憑證,進出城門都用得上。
黛黎小聲道:“妾許了些銀錢給往常合作的貨郎,命他找支商隊,讓妾跟著商隊以奴仆的名義進城。”
秦邵宗:“那貨郎姓甚名誰,家在何處?”
黛黎搖頭,“妾隻知他姓王,其餘都不曉得了,畢竟以前和貨郎對接之事,皆是由那兩個侍衛一手負責。”
“進城後若尋不著令郎,到時你打算如何出城?”秦邵宗再問。
黛黎再偷偷看了他一眼,“尋不著人,妾就沒打算再出去,到時隨便尋個家境殷實的人家先待著。”
秦邵宗捏著她指尖的動作一頓,見她神情頗有幾分小心翼翼,還知曉偷偷觀察他,不由輕嗬了聲,“夫人這算盤打得挺好,伺候誰不是伺候,總歸得挑個有價值的是吧?”
“您問妾,妾隻好如實說,絕無半點欺瞞和做假。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有君侯您這般豪門貴胄在,妾何須再舍本逐末?”話畢,她見他麵上還是那副沉冷的神色。
黛黎低頭解下腰間的小竹牌,將之放到秦邵宗掌中:“為奴為婢者對傳的執念不必妾多說,過往妾確實心思不純,不過往事已成沙,且讓它隨風散去吧。此物既已在府君夫人前頻繁顯示過,後麵大抵不再需要了,君侯能否分出幾許心神,幫妾保管這一枚傳?”
說著話時,黛黎目光黏在傳上,顯而易見的不舍。
那隻骨節分明的大掌緩緩收合,傳上的信息像被漲起的深色潮水淹沒,再不可見。
“那日夜晚您已搜過妾的身,知曉妾就隻有這一枚傳了,您可得妥善保管好。”黛黎戀戀不舍。
秦邵宗隻是道:“安心,它丟不了。”
“君侯,妾有一要事要和您彙報。”黛黎正襟危坐,“今日妾出行在外,去了瑞祥綢莊、茶館和明月居等地,花了不少銀錢。”
秦邵宗又感受到那股悄悄觀察他的目光,頓覺好笑:“花了便花了,值得夫人這般提心吊膽?莫不是以前那秦化鯉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隻肯叼著錢袋子晃出些叮當作響的銅錢聲給夫人聽?”
黛黎嘴角抽了抽。
這人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