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彆過臉去,沒有看廖春風,而是看向雨中的梧桐樹。
秋雨霏霏,梧桐樹葉淒淒慘慘戚戚。
他知道廖春風如今的心情隻會更甚。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
權力鬥爭就是這麼殘酷。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那鬥爭失敗的就是他錢進了:
從馬德華往他臉上潑酒的那一刹那,他就決定狠辦馬德華了。
私下裡收拾馬德華一頓屬於下下策,錢進本來準備蟄伏一下,等工作上尋找馬德華的問題,從正麵收拾他。
結果機會來的很快。
馬德華認識成六子這個小偷作朋友,而他們科室的第三季度活動經費又恰好在這兩天下發。
於是他便靈機一動想到了用活動經費坑馬德華一把。
這事需要馬德華配合。
如果馬德華沒有壞心思,他的陷阱沒有任何用處。
還好馬德華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這貨跟他堂哥馬德福一樣是天生壞種。
錢進知道廖春風會找機會攻擊自己,所以昨天他趁著廖春風要去財務科的時候,搶先去把六千塊錢給提了出來。
並且他拖延了提款時間。
導致這筆錢取出後無法存入銀行,如此一來他選擇把錢鎖在自己辦公室裡就是名正言順的事情了。
廖春風不出預料的知道了這件事。
錢進委托了大辦公室裡的心腹盯著廖春風和馬德華。
他當時想好了。
如果廖春風不跟馬德華透風,那他就找個理由把自己辦公室存了巨款的消息透露給馬德華。
這是針對馬德華設下的魚餌。
他必須抓住一切機會收拾這混賬東西。
還好。
一切不出意外。
廖春風尋找到了一個給他製造麻煩的機會,一個可以讓他在工作上犯錯在領導麵前丟臉的機會,這樣廖春風沒有放棄這機會,趕緊把消息透露給了馬德華。
馬德華則去找了成六子幫忙開鎖。
他沒什麼腦子,更是一心想陷害錢進,所以他就沒製定一個靠譜的計劃來偷錢坑錢進,而是簡簡單單帶著成六子直搗黃龍……
如果讓錢進來操作這件事。
他不會找小偷來開鎖,而是直接用暴力破門方式偷走錢,到時候現場遺留點財務科員工的痕跡,嫁禍給財務科的人。
至於自己則要製作不在場證明。
市供銷總社保衛科裡多是酒囊飯袋,他們肯定會死盯著財務科員工審查,自己的安危可以得到大大的保障。
結果馬德華還以為找賊開鎖更安全。
他也不動腦子想想。
賊怎麼會這麼快知道錢進辦公室藏了錢的事?
當然這都是情理之中,如果馬德華有腦子,他不會在部門聚餐的時候衝錢進臉上潑酒。
這是取死之道!
錢進昨晚是安排了張愛軍跟蹤成六子兩人來著,他得確保兩人確實來偷了錢。
因為早上還有針對廖春風的計劃。
既然廖春風想把他鬥倒,那他沒說的,必須得對廖春風重拳出擊。
天公作美。
今天早上下了秋雨。
錢進安排張建軍帶了突擊隊幾個人借助雨幕掩護騎車跟廖春風對撞,其他人暫時糾纏廖春風,張建軍將藏了部門活動經費的信封塞進了廖春風的公文包夾層內兜裡。
部門經費六千塊,有五千塊被馬德華偷走。
還有一千塊被錢進提前拿走,兩百塊塞進了廖春風的公文包裡,八百塊此時已經被藏進了廖春風家裡。
隻要保衛科去他家搜查,隻要搜到這剩下八百塊錢。
廖春風就算長了一百張嘴他也解釋不清!
此時廖春風還沒有意識到形勢的嚴峻性。
他戴著手銬出門,雙手被銬身體平衡性不好保持,門外因為雨水而滑溜。
廖春風一時不察險些摔倒,最終勉強站住可眼鏡滑落在地上,摔碎了一個鏡片。
沒有人幫他撿起眼鏡。
他就這樣被保衛科乾事強行帶走。
這一幕讓不少人暗暗唏噓。
外商辦裡亂作一團。
並沒有因為找回活動經費、偵破懸案而恢複正常秩序。
走廊上,不知誰用粉筆寫了“內鬼”兩個大字,又被慌亂地擦去,留下模糊的白色痕跡。
下班鈴響起時,外商辦的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收拾東西的速度。
廖春風的辦公桌被搬走。
倒不是同事們太勢利,或者私下裡給他定罪了,把他趕出了外商辦。
而是易學兵過來查看現場的時候發現廖春風的辦公桌竟然在大辦公室裡。
他認為這樣不合規矩,就說了一聲‘把他辦公桌搬到獨立辦公室去’。
有這句話在,外商辦的同事們才動手的。
有人抬走桌子有人搬走椅子,有人拿走了他的算盤,有人帶走了他的文件筐。
一切東西被塞進了北向小辦公室裡。
大辦公室裡中間區域空出個位子,有人在悶頭掃地拖地,仿佛是抹去了一切他在大辦公室存在過的痕跡。
不遠處學校裡,國慶節前的彩排已經開始,少先隊的鼓號聲隱約可聞。
“團結就是力量”的旋律飄蕩在供銷總社的上空。
韋斌給錢進打了個電話,沒說彆的,就是讓他仔細聽學校排練的這首歌曲。
領導的含義不言而喻。
外商辦需要團結!
第二天情況有所改變。
錢進來上班的時候發現北向小辦公室被打開了,廖春風的辦公桌不見了,隻是在地麵上留下四個淺淺的凹痕。
走廊牆上“實踐是檢驗一切的唯一標準”的標語旁邊多了兩張嶄新的宣傳畫。
一張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一張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後麵兩天雲銷雨霽,彩徹區明,秋老虎繼續發威。
太陽烘烤供銷總社,大院裡的蟬鳴聲重新響起,依然叫的歡暢。
外商辦副主任廖春風的痕跡更少了,隻有他曾經用過的搪瓷缸擱在窗台邊,沒人去挪動它,以至於短短三天它已經蒙上一層灰。
孫健上班後拿了一份當天的內部報紙,《供銷消息》。
頭版頭條的“鐵托總統八日發表講話”的鉛字被風扇吹得微微顫動。
油墨受到他手心汗水的影響,拓進了下麵的筆記本白紙上,暈出片不規則的淡彩陰雲。
“廖主任的自行車還在車棚。”旁邊的劉瑾中給他使了個眼色。
他往外指了指,孫健點點頭沒有往外看。
“廖主任今天有沒有消息?”劉瑾中再次問道。
他是曾經的廖派嫡係。
如今主子突然失蹤,他心裡非常慌張。
孫健聞言瞅了他一眼,露出個笑容:“劉哥,你還不清楚嗎?”
“清楚什麼?”劉瑾中心虛的說。
坐在他對麵的李明放下手中的鋼筆,壓低聲音說:“老廖這三天沒露麵,肯定出了大事,他辦公室桌椅什麼的都被收拾走了,據說是保衛科收拾的。。”
孫健微笑著點頭。
他從抽屜裡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遞給李明,自己也點燃一支。
劉瑾中還想問孫健。
可孫健不搭理他,轉頭看向窗外,看遠處海麵上豎起的燈塔。
劉瑾中鬨了個沒趣,隻好訕笑著去跟李明竊竊私語。
他知道孫健不賣自己的賬。
因為他之所以坐在孫健旁邊是廖春風的指示,當時廖春風安排了他來監控孫健。
畢竟孫健也算是辦公室其中一方勢力的領頭羊。
“我昨晚去他家找他,家裡沒人。”劉瑾中憂心忡忡的說,“他老婆說他工作有變動,這肯定是胡扯,他工作有變動咱老同事能不知道?”
“噓!”李明警覺地看了看門口,“彆在辦公室說這些……”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孫美娟走了進來。
她穿著褪色的藍色列寧裝,胸前的共青團徽章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我剛從財務科過來,那裡已經有消息了。”孫美娟的聲音很輕,“廖主任被停薪留職了。”
孫健扔掉煙蒂轉過頭看向孫美娟。
停薪留職!
作為供銷總社的一員,他們都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什麼時候的事?”孫健問。
“就昨天下午,咱總社黨委開的會。”孫美娟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具體是什麼名義不清楚,領導們對此諱莫如深。”
李明下意識說:“不會外界傳聞是真的吧?老廖指使馬德華偷、偷那個錢,他也參與其中了?”
劉瑾中急了:“那不可能,絕不可能,廖主、老、就是廖春風同誌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人?”
“這說不通呀,他沒必要乾這樣的事呀!”
“怎麼說不通?”孫健不懷好意的衝他笑,“你的廖春風同誌多想當主任,你比我們清楚吧?”
“如果錢主任負責的大筆資金出了問題,那領導會不會追究他的責任?到時候,嘿嘿,這對於你的廖春風同誌來說是不是一個機會?”
劉瑾中呆若木雞。
一時無語。
窗外,一艘貨輪緩緩駛入海港,汽笛聲打破了辦公室的寂靜。
“錢進……”不少人開始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這都是曾經的廖派嫡係。
後麵快要到上班時間了,一個叫杜懷的青年神秘兮兮的到來:“馬德華完蛋了!”
杜懷在保衛科有關係,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於是好幾個人圍上了他:“馬德華怎麼了?”
麵對眾人關注,杜懷沒有賣關子:“我聽人說的,首先我得強調啊,這都是我聽人說的。”
“馬德華盜竊咱單位大額資金要被重判,至少十年的刑期!”
“他偷了是好幾千塊呀,才十年?”有人對此還頗為納悶。
但孫健想出了關鍵:“有人為他分擔了罪責,還有人恐怕也被判了幾年。”
至於是誰他不用說。
廖派的嫡係已經用慘淡臉色訴說出了答案。
“孫健,錢主任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李香抱著一遝檔案回來說。
孫健趕緊整理的確良襯衣又撫平了亂發,老老實實去敲門進入主任辦公室。
“坐吧。”錢進示意孫健坐下,然後給他倒了一杯濃茶。
“謝謝錢主任。”孫健小心翼翼地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顯得恭敬而緊張。
“孫健同誌,你在供銷社工作也有幾年了吧?”錢進問。
“是的,錢主任,三年零四個月。”孫健回答得很精確。
“嗯,你有文化,又有熱情。”錢進點點頭,“老廖這事兒,你知道了?”
“不太清楚,錢主任。”孫健老老實實。
錢進說道:“我不瞞你,我在治安口上有點關係,打聽到了一些事。”
“禮拜三那天,他被保衛科帶去他家裡進行搜查,然後搜查到了咱科室丟失的活動經費中剩下的一部分。”
孫健驚愕。
他猜測過這個結果,可對此難以置信。
廖春風竟然會乾這種事?
這是瘋了嗎!
“供銷社的工作不容易啊,尤其是在這個特殊當口。”錢進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有些人就是跟不上形勢,思想還停留在過去,熱心於辦公室鬥爭、熱心於爭權奪利,毫無為人民服務的覺悟。”
孫健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沒有說話。
“馬德華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了吧。”錢進突然說。
這次不是疑問句。
於是孫健抬起頭說:“剛聽說了一些……”
“他心術不正。”錢進的語氣變得嚴厲,“以為自己家裡有點關係,就可以在單位胡搞,不尊敬領導、不團結同誌,總是跟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而且因為瞎混花錢大手大腳導致缺錢了,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科室上。”
“他的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
“確實如此,馬德華就不該進入咱科室,他以前在後勤上名聲就很不好。”孫健點點頭,表示理解。
錢進喝了口茶水:“馬德華要被判刑,這是肯定的。廖春風同誌呢,據說在治安局裡死不認賬,麵對鐵打的人證物證和事實,還妄圖抵賴……”
“真是毫無廉恥之心。”孫健跟上了錢進的節奏。
錢進說道:“不錯,他這樣的情況肯定沒法再擔任副主任的職務了。”
“你也知道,根據韋社長的要求,咱們科室下個周就要正式工作。”
“這樣咱們的組織架構不能出問題,副主任職務上還有個空缺……”
孫健猛然抬頭,瞪大眼睛又期盼又緊張的看向錢進。
“小孫,我決定讓你暫代廖春風的副主任職務,負責廖春風的工作。”錢進鄭重的宣布,“這件事還沒有落實到黨委會議上,但我作為咱們科室的負責人具有推薦權。”
“我推薦你擔任這個職務,現在需要你表態,需要看你的工作能力和思想覺悟!”
這完全出乎孫健的意料。
他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麵色大喜,立馬擺脫了剛才的衰樣,急忙站起來雙腳一並抬頭挺胸:
“感謝組織的信任、感謝錢主任您的培養,我一定不辜負期望。”
“好樣的。”錢進滿意地點點頭,“不過,你要記住,供銷社的工作不是那麼簡單。外麵風雲變幻,我們內部更要穩定,懂嗎?”
“我懂,錢主任。”孫健的聲音很輕,但語氣堅定。
錢進站起身,走到窗前:“海濱是個好地方,有港口,有外貿,機會很多。但同時,誘惑也多。”
“我們這些做領導乾部的,一定要站穩立場。”
他必須得看看外麵秀麗的風景才能壓抑住惡心感。
yue……
原來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這樣打官腔,而且還打的很熟練。
他遙望海麵上的波瀾起伏,內心也是波瀾起伏。
小錢同誌,你變了哇!
孫健看著錢進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
曾經——不對,就是前幾天,他也是倒錢大軍的一員。
他一直對自己的學曆和能力都充滿信心,認為自己的平台應該是副主任。
結果科室領導崗太少才三個,他不在其中之一。
但當時他認為,自己輸給廖春風和程俠並不冤枉,這兩人本來就是籌建組中最有希望當領導的。
偏偏兩人還沒成為最大的領導,最大的領導是讓錢進這個入職不到一年的小角色給搶走了。
他對此大為不忿。
認為彼可取而代也。
現在他大改態度。
外商辦成立短短不到一個禮拜時間,得罪錢進最狠的馬德華入獄、想圖謀篡位的廖春風沒了前途,還有個程俠直接不敢露麵。
這是什麼手段!
當然名義上馬德華和廖春風出事跟錢進沒有直接關係,甚至錢進還是受害者。
問題是,真的如此嗎?
孫健心裡有答案。
他相信外商辦的同事們和單位領導們心裡都有答案。
當天下午,外商辦召開動蕩後的第一次全體大會,會議室裡坐滿了人。
這次沒有涇渭分明,沒有人敢耍小動作,全部老老實實蹲坐在桌子後麵。
跟小學生麵對老師時候一樣老實。
錢進坐在主席台上,麵色凝重。
他宣布了廖春風被停薪留職的決定,並介紹了新任副主任孫健。
“廖副主任雖然是停薪留職,但實際上我們科室的領導崗職務出現空缺,根據總社領導的意思,我需要暫時在咱們同事之間選一位同誌暫代副主任職務。”
錢進的聲音回蕩在會議室裡。
“大家都是熟人,眾所周知,孫健同誌是我科室的骨乾力量,大學文化,工作能力強。”
“所以我推薦孫健同誌擔任副主任職務,有沒有同誌有其他建議?”
沒人說話,都在鼓掌。
錢進說道:“那就希望大家支持他的工作,共同完成上級交給我們的任務。”
孫健站在一旁,表情嚴肅,目光堅定地掃視著台下的同事們。
當他發言時,他的聲音洪亮而自信:“感謝組織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負期望。”
“在錢主任的領導下,我將全力以赴,堅決貫徹上級的指示精神,陪伴咱們供銷總社和外商辦走向新的發展階段!”
台下響起了掌聲。
孫健沒去注意這些人的態度,他注意的是錢進。
錢進聽了他的話後微微點了點頭,臉上頗有讚許之色。
會議結束後,錢進給留了個信兒:“禮拜天傍晚下班那個點吧,大家都來單位一趟,我應該能給大家夥發點福利品。”
眾人精神振奮還想詢問。
錢進已經離開,並把孫健叫到了辦公室。
“孫副主任今天表現不錯。”他倒了一杯茶,遞給孫健,“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左右手了。”
“謝謝錢主任的信任,謝謝錢主任的栽培。”孫健恭敬地說。
“廖春風的事情,你要引以為戒。”錢進突然正色道,“你得知道,咱們在供銷社的工作,表麵上是經濟工作,實際上是政治工作。”
“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必須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
孫健點點頭:“我明白,錢主任。”
“馬德華的事情更是個教訓。”錢進繼續說,語氣變得嚴厲,“有些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以為自己有幾分本事就可以為所欲為。”
孫健立馬對馬德華進行口誅筆伐,恨不得人在當麵好讓他狠錘一頓。
錢進喝著茶水看他表忠心。
媽蛋。
難怪大家都想當領導。
掌控彆人命運而不是被彆人掌控自己命運實在太爽了。
他打了一會官腔開始進入主題:“馬上就是禮拜天了,然後根據韋社長上次給咱們開會的指示,下個禮拜咱們部門就要正式開展工作了。”
“你是大學生,又懂外語,學習能力強,工作能力也強,我想讓你當排頭兵,給咱科室的同誌起一個帶頭作用、榜樣作用。”
孫健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謝謝錢主任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負期望。”
“好。”錢進滿意地笑了,“不過,你要記住,這個位置不是那麼好坐的。”
“外麵有很多人盯著我們,內部也有不少眼睛在看著。你必須站穩立場,和我保持高度一致。”
孫健鄭重地點點頭:“我明白,錢主任,以後我將緊隨您的步伐,一定走好每一步路。”
“請您放心,我一定當好您手下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