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確實把錢進安排的工作放在心上了。
隻用了一天時間,他就打探出來好幾個合適人選,都是國棉六廠退休的老裁縫。
但這年頭退休工人要再就業那不是自己能決定的,還需要原單位開具證明。
這事是勞資科負責。
王東去找了錢進,把情況說明了一下:
“一共六個老師傅,她們解放前就是鼎鼎有名的女紅高手,解放後便進了我們國棉六廠上班,這兩年年齡大了,廠裡安排她們退休了。”
“其中有個叫張紅梅的老師傅,她技術精湛,曾經是我們二車間的車間主任,市三八紅旗手,如果能讓這樣的高手出山,那咱的服裝廠就成功一半了。”
“要讓她們出麵,還得我們單位勞資科的領導開證明資料,我已經聯係好領導那邊的關係了,咱倆明天一早過去找他?”
錢進看著王東給的調查資料點點頭。
這事王東辦的不錯。
六個師傅除了張紅梅都不是正常因為年齡到了而退休,她們辦理的是病退,但懂的都懂,肯定是為了給家裡孩子接班騰位子。
第二天一大早,錢進拎著包跟著王東來到了國棉六廠門口。
又來了!
今天陰天,空氣中帶著一絲絲涼意,國棉六廠的大門口依舊是熱火朝天,工人們正推著自行車準備進廠上班,到處都是繁忙景象。
這種廠區裡頭工人們全是熟人,很多人從建廠開始就在裡麵上班了,天長地久處的跟親朋一樣,有什麼消息會通過口耳相傳迅速傳遍全廠。
昨天廠裡最大的新聞自然是王東找喬麗的事。
消息傳了一天已經傳的相當離譜。
有人看到王東後脫口而出一句:“你不是跟俏護士私奔了嗎?怎麼又回來啦?”
王東很生氣,捏著拳頭吼道:“汙蔑!碎嘴子對工廠衛士的汙蔑!我跟喬麗有什麼關係?是我昨天幫我一個鰥夫朋友去找她說合,想成全一頓姻緣!”
眾人恍然大悟。
但彼此心照不宣的低聲笑語、眉眼相傳的曖昧眼神、臉上掛的奇怪笑容表達了他們對此事的態度:
信你我是豬!
王東被幾百雙眼睛看的心裡發虛,拖著錢進往勞資科所在的三樓跑去。
到了勞資科的副主任辦公室,錢進親自上去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
錢進推門而入,看到他們今天要找的副主任孫秉正正坐在辦公桌後,一邊喝茶一邊看報紙。
孫副主任今年45歲,國字臉,濃眉大眼,身材魁梧。
天天一看到錢進,立即站起來熱情地打招呼:“這就是咱們供銷總社最年輕的主任,錢主任吧?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坐,快請坐!”
錢進笑著伸出手:“孫主任,好久不見啊,您可能忘記了,咱們以前是見過的。”
王東順勢解釋:“錢主任的父親是咱單位的老同誌……”
“錢忠國錢老哥嘛。”孫秉正放下報紙,拉著錢進坐下:“我以前跟錢老哥可是好朋友,當初我剛來國棉六廠的時候,錢老哥可沒少照顧我。”
錢忠國起了作用。
雙方圍繞他這個話題聊了幾句,迅速暖場。
錢進打開手提包,從裡麵拿出四瓶包裝精美的杏花村老酒。
這酒用的是陶罐裝填,看著便高端大氣上檔次,另外這酒是好酒,單瓶裝在商城能賣到二百塊,像孫秉正這種老酒鬼肯定能喝出不錯的味道來。
錢進選擇送白酒當禮物是王東的提醒。
孫秉正這人沒彆的愛好,就喜歡喝兩口。
這種國企中層領導可不能用便宜酒糊弄,錢進便選了這款杏花村。
孫秉正看到包裝後果然很滿意:“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因為王東昨天已經跟他打招呼了,所以他沒客氣:“錢主任你說你來就來,你能過來找我是給我麵子了,怎麼還帶禮物呢?”
“下次再來千萬彆這樣,否則就是把我老孫當外人了,說說,這次是有什麼事找我?”
錢進把事情來龍去脈解釋了一下:“我們泰山路的勞動突擊隊準備搞個服裝廠,現在場地和設備都差不多搞定了,就差人手了。”
“國棉六廠是我父親奉獻了一生的老單位,算是他的娘家、我的外婆家,所以我就想從咱國棉六廠請幾位退休的老同誌出山,去我們服裝廠當指導員。”
“實話實說,孫主任,我們這邊要生產的是現在市場上還很少見的衣服和褲子,所以需要正兒八經有好技術的老師傅,特彆是那位孫紅梅孫老師。”
“這樣我想問問你,能不能幫忙請她出山?待遇方麵你放心,絕對不會虧待她。”
孫秉正裝模作樣的考慮了幾秒鐘,一拍桌子說:“那你們找對人了,咱廠裡很少有人知道,曾經的二車間主任張紅梅她是我姑媽!”
“我能進國棉六廠,還是我姑媽當時推薦的呢。你要找她準沒錯,她退休前是我們廠的技術骨乾,縫紉技術一流。不過,她現在年紀大了,不知道還願不願意出來工作。”
“不管行不行,你先幫我問問。”錢進說道,“我們出高薪聘請,請她來當師傅,教工人們技術,這對她來說也是個發揮餘熱的好機會。”
他很詫異。
孫秉正跟張紅梅竟然還有這層關係呢?
不過兩人血緣關係應該不是很近,否則孫秉正和張紅梅是親姑侄的話,兩人得是一個姓。
孫秉正點點頭:“行,我今天就去找姑媽聊聊,看看她是什麼意思。”
“然後其他的老工人你們去找吧,放心的去找,隻要她們願意出山,我這裡都能解決返崗證明!”
錢進衝孫秉正伸出手:“那就拜托你了,孫主任,過兩天都空閒了,我請你去國營二飯店去喝酒。”
一聽去國營大飯店喝酒,孫秉正的嘴巴頓時咧開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錢進看看時間不早,估摸著其他副主任要來上班了。
這個辦公室不是孫秉正自己用,是三個副主任都在這裡辦公。
不過今天為了收禮,孫秉正特意提前來了。
於是錢進便起身告辭。
他走到門口時,王東還在跟孫秉正握手,右手握手、左手拍對方胳膊:“孫主任,記得給姑媽說,我們單位給她老人家待遇從優啊!”
孫秉正滿口答應,但暗地裡撇嘴。
你丫什麼級彆,也配跟我直接對話?
人家錢進那是市供銷總社的科室負責人,自己在他麵前矮了半頭。
你小子呢?
一個搞破鞋的保衛員而已,也配拍我肩膀?
接下來的兩天,工作分開進行。
魏香米作為居委會主任在這事上得幫忙,她正好是個女同誌,便牽頭去拜訪退休的老女工,請她們再出山。
錢進這邊則牽頭收拾剛租賃到手的倉庫。
這方麵勞動突擊隊已經有經驗了。
現在用作泰山路學習室的倉庫也算是供銷總社所屬,起碼供銷總社租賃過很多年,給泰山路百貨大樓當倉庫用。
然後如今他們租賃到的倉庫完全歸屬於供銷總社了,兩個倉庫之間有些相似之處。
一大早,勞動突擊隊的主力隊員全彙聚在了新倉庫門口。
倉庫大門洞開。
倒不是錢進開的門,是這門被人偷走了,所以如今洞開。
站在隊列前頭,錢進高聲說:“同誌們,咱們突擊隊又接到任務啦,你們應該都知道,咱們突擊隊要成立一個新部門。”
“沒錯,同誌們,如果這個新部門搞的好,那咱們以後分紅和逢年過節的福利品更多了!”
熱烈的掌聲立馬響起來。
眾人目光熱切,精神抖擻。
在泰山路勞動突擊隊那可是真能賺到工資、發到福利品,他們的待遇比供銷社的員工還要好,這讓他們跟著錢進乾起活來分外有勁。
“這個破倉庫看起來很差勁,可它馬上就是咱們的金庫了,裡麵是能往外誕生金子的,所以咱們馬上要動手修繕它,把它修繕好!”
錢進提高聲音,眼神掃過站在麵前的一群隊員。
隊伍帶的很好。
隊員們不管是二十幾歲的青年還是三四十歲的中年,此時眼神中都透露出躍躍欲試的光芒。
他們相信錢進。
這破房子以後會是自家單位的金庫!
“錢總隊,這次肯定沒問題,我們可是有經驗啦!”蘇昌順帶頭響應。
其他人跟著吆喝:
“錢老大,咱啥時候開始乾呐?我都等不及啦!”
“我今年跟我二叔學了木工手藝,錢總隊,叫我進木工組吧……”
“首戰用我,用我必勝!”
“彆急,咱們先把任務分一下。這次任務可不輕,大家可都得使出渾身解數。”錢進笑了起來。
他現在有些帶兵的快感了。
勞動突擊隊是一支充滿凝聚力、擁有極強戰鬥力的隊伍,而這支隊伍可是他一手打造出來的。
這樣麵對他們,錢進作為帶頭大哥怎麼能不開心?
隊員們的反應也沒有辜負他的期待。
聲音震天:
“是!”
錢進拿出筆記本開始分隊伍。
今天是禮拜天,邱大勇也帶了一些搬運工過來幫忙,所以錢進給他分了一支隊伍。
搬運工們有力氣,邱大勇帶著手下負責清理倉庫裡的雜物。
蘇昌順沉默寡言且做事仔細,這樣錢進讓他帶著幾個人檢查倉庫的結構,準備著手修繕那些已經搖搖欲墜的部分。
石振濤帶瓦工組,負責修補屋頂,而王東則帶領木工組對倉庫的門和窗戶進行修繕——
因為搞破鞋的事,王東現在在勞動突擊隊老老實實的,不像往常那樣咋咋呼呼四處充大哥。
本來錢進沒打算叫他來乾活,結果王東知道今天開始收拾倉庫,無論如何要來乾活,要來展示他的勞動積極性。
工作分配好,組長們開始統籌人手、分配工具,進行具體的工作安排。
錢進站在倉庫前凝視這座建築。
有個大齡青年給他遞來一杯熱茶:“錢總隊,喝一口熱乎的吧。”
“馬上就是中秋了,這天冷下來了,今天早上我隻穿了汗衫出門洗漱,叫寒風吹我一哆嗦。”
“你是剛結婚,身體虛了。”錢進調侃青年。
青年嘿嘿笑。
他對錢進是佩服至極。
作為老知青,他今年快三十歲了,回城馬上三年了,壓根找不到對象。
去相親,人家一聽他在勞動突擊隊上班立馬說拜拜。
直到錢進走馬上任,將泰山路勞動突擊隊發展成了全市各街道勞動突擊隊裡的明星。
隊員們收入高、福利好,加上錢進斷斷續續的搞了幾次內部表彰會,基本上把隊員們表彰了一遍,也給發獎品發了一遍。
大家夥手腕都戴上了手表,腰上係上了新式腰帶,平時有錢收拾自己了,形象大變氣質也大變。
這樣一些未婚青年在找對象的時候便容易很多,這半年來不少青年結婚。
調侃兩句,錢進啜了一口茶水,茶葉渣粘在嘴唇上,被他用舌頭卷了進去。
他繼續研究這座倉庫,心裡頭有點打怵。
王誌強租他倉庫的時候沒糊弄他,這倉庫確實成危房了。
它是解放前的建築,五十年代初被劃給了商業局,商業局和供銷社合並的時候又劃給了供銷社,後來兩家子分家,這建築分給了供銷總社。
於是,供銷總社都不知道這倉庫的真實年齡。
反正它的青磚牆皮剝落得像是得了皮膚病,屋頂上的瓦片殘缺不全,像老人嘴裡七零八落的牙齒。
見此錢進使勁抿了口茶水,叮囑眾人:“大勇你帶人先進去,重點是勘察現場,最重點的是注意安全!”
他話音剛落,一陣風吹過後屋頂就掉下一片碎瓦,啪地砸在眾人腳邊,激起一陣塵土。
邱大勇第一個走近牆體,他要來一把瓦刀柄敲了敲牆麵。
沉悶的回聲中夾雜著空洞的“咚咚”聲。
“這兒,還有這兒,裡麵都酥了。”他指著幾處裂縫說,“估計到時候得把爛磚掏出來重砌。”
他組裡其他搬運工跟著圍繞外牆轉了一圈,又敲又踹。
如果連踹擊的力度都承受不了,那這倉庫還是彆進去了。
幾條壯漢腿腳有力氣,牆壁被踹以後倒是沒什麼事,但屋簷上頭陸續又有瓦塊脫落。
另外屋子裡頭沙沙聲不斷,應該是屋頂或者牆頭在落東西。
石振濤去檢查門窗,一扇搖搖欲墜的木窗突然整個掉下來,幸虧他反應快,一個側身躲開了。
這讓他忍不住的喊:“兄弟夥子們,輕點吧,這窗戶叫你們給跺下來了。”
一個懂木工活的青年湊上去看了看,然後搖頭:“這木頭都糟了,得全換新的。”
有人送上梯子,木工青年踩著梯子上去看了看高出的窗戶還是搖頭:“草,錢總隊,大工程啊,門窗得整套的換。”
“能不能看到裡麵有沒有電線?”蘇昌順仰頭問道。
他走進門口往裡探望,看到內部屋頂一角有東西垂下來,他擔心是電線。
如果這倉庫裡頭以前布設了電路,那進去的時候得先斷電。
看這破倉庫的架勢,裡麵一旦有電線那絕緣膠皮肯定風化開裂了。
邱大勇轉了一圈回來,他帶著手電進去查看情況,仔細一照,咧嘴:“我草,老蘇,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蘇昌順隨口說:“好消息吧。”
“沒有電路。”邱大勇說,“大家不用擔心被電了。”
蘇昌順疑惑的說:“我明明看見有東西垂下來了,不是電線是什麼?”
“這就是壞消息了,”邱大勇嘿嘿笑,“各位同誌,這是蛇蛻啊!”
錢進當場嚇的拚命提肛。
這倉庫裡頭還有蛇蛻?幾個意思?還有蛇待在裡麵蛻皮呢?
玩呐!
邱大勇卻是渾不在乎。
他以前在林場經常跟著老工人去抓蛇,抓到以後泡酒喝,那是好東西。
他帶著搬運組開始清理倉庫裡的雜物。
多年的積灰被攪動起來,在陽光照射下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塵柱。
他們搬出發黴的草墊、鏽蝕的鐵桶,還有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破麻袋。
“小心點!”錢進看見兩個小夥子要推一麵歪斜的貨架,趕緊喝止。
話音未落,貨架就轟然倒地,揚起一片塵土。
眾人咳嗽著,卻爆發出一陣笑聲。
那個差點被砸到的小夥子撓著頭,一臉窘迫。
錢進笑不出來。
這乾活怎麼毛手毛腳的!
邱大勇立馬發現了他嚴肅的表情,上去衝那倆推貨架的小夥子一人一腳,將兩人踹了個趔趄:“錢總隊怎麼說的?小心小心再小心!”
錢進臉色好看一些,說道:“大勇你多上點心,他們小年輕乾活毛糙,你給把好舵。”
貨架裡麵還裝了東西,如今已經腐朽的無法判斷其身份。
反正隨著貨架倒塌砸在地上,煙塵四處飛、破爛到處滾,更加刺鼻的氣味在倉庫裡蔓延開來。
錢進家裡準備有口罩,趕緊招呼人去找魏清歡要口罩。
這些口罩全是正兒八經的n95。
錢進一人發了一個。
戴上口罩後石振濤笑了起來:“這口罩好東西,看起來挺薄的,結果還能防塵也挺能隔味的。”
本來乾活時候還得屏息靜氣,戴上口罩後可以放肆呼吸了。
這樣搬運組的工作效率加快不少。
隨著他們動手清理,倉庫裡逐漸開始空蕩。
“快,把這個大箱子搬出去,看這箱子,估計能裝不少東西呢。”邱大勇招呼手下來幫忙。
又有三個青年快步過來,他們彎下腰雙手緊緊抓住箱子的一端,用力一提,箱子就此被抬了起來。
“裡麵有東西。”邱大勇對錢進說。
錢進頗感興趣,跑過來期待能開箱開出點好東西來。
結果木箱開蓋,裡麵還真是好東西。
是秤砣!
全是大小不等的秤砣。
看到眾多純鐵秤砣,一群人呼啦圍了上來:
“難怪死沉死沉的,媽的,它們不得有個三四百斤?”
“都是新貨呀,你們看看,這家夥還包了油紙呢,真叫人稀罕。”
“錢總隊怎麼處理?咱們自己收下還是……”
錢進毫不猶豫的說:“公家的便宜咱不占,先扔外麵,最後統一處理,能用的東西全部收集起來我交還給後勤辦。”
這麼多精鐵,送去回購站是一筆錢。
或者可以留著去黑市賣掉。
隨著經濟開始有點活泛,像秤杆秤砣之類的東西變得受歡迎起來。
所以有些隊員挺不舍的。
錢進可不能養成他們占公家便宜的習慣。
今天占的是供銷社的便宜,以後占的可就是他們自己企業的便宜了!
這樣他再次強調:“是咱的東西,我一點不會往外讓。可不是咱的東西,特彆是公家的東西,那所有人不準占一點便宜。”
“這是咱勞動突擊隊的底線!”
看他表情嚴肅、語調生硬,眾人心頭凜然,不敢再打自個兒的小算盤。
隊員們齊心協力,很快就將倉庫裡的大部分雜物清理了出去。
倉庫裡漸漸空曠起來,顯現出它原本的模樣。
與此同時,蘇昌順帶著幾個人開始仔細檢查倉庫的結構。
他圍著倉庫轉了一圈又一圈,眼睛緊緊盯著牆壁、地麵和天花板,不敢放過任何一處可能存在問題的地方。
“這裡,牆壁已經出現裂縫了,時間長了,很可能會塌。”蘇昌順指著一處說道。
“還有這根柱子,也有點傾斜了,得想辦法加固。”另一個隊員補充道。
倉庫還是老式建築風格,四梁八柱,裡麵另有柱子撐著屋頂大梁。
蘇昌順皺著眉頭說道:“真是個破地方了,算了,咱們先把這些問題標記出來,等會兒和錢總隊商量一下,看怎麼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