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司長與錢進夜談還是第一步。
第二天王主任和楊大剛、韋小波返程,錢進單獨被留下了。
他又見了幾位實權部門的主要領導,甚至還接到了一位平日裡隻能從報紙和電視裡見到的領導的接待。
這些領導見他主要是對他的能耐和見解做個考察審核,看看他年紀輕輕能不能擔的起進口技術及設備項目核準委員會的重擔。
而聊起這些,錢進他可就不困了啊。
談到關於涉外商業貿易工作,他如今當真算是個專家了。
主要是他太了解當下那些外國企業的尿性了,這點各個領導差他甚遠。
於是他侃侃而談,自認將領導們唬得一愣一愣。
還以為自己表現優異這就算完事了,結果他又被留了一天,高司長直接告訴他,領導們有意要對他進行一次小範圍的考核測試!
錢進明白了,領導們應該是擔心他是趙括,隻會紙上談兵,所以恐怕要找他考試進行實操了。
這讓他一時之間有些頭皮發麻。
看來最近他是太飄了!
應該低調點的。
這是個教訓。
窮人乍富心態要不得啊!
3月5號,驚蟄。
春天要來了。
但是首都的三月份還是森冷乾燥。
錢進起了個大早,吃了一根油條一個粽子倆雞蛋,還搭配了一大碗八寶粥。
來接他的高司長見此提醒他:“多吃點,你最好多吃點。”
錢進哈哈笑:“領導,我現在吃的正好,你瞧,一根油條兩個雞蛋,100分!”
高司長看他心態輕鬆還能開玩笑,不由得對他更是欣賞,又感興趣的問:“你說話的我知道,那這一碗八寶粥呢?它又有什麼說法?噢,還有個粽子。”
錢進想了想,說:“嗯,八寶粥裡麵有各種糧食,對吧?然後它又是粥,所以我可以圖一個萬食粥全的彩頭。”
“至於粽子嘛——純粹是我看這粽子裡紅棗挺大的,想吃了。”
高司長這幾天一直帶他見各部門領導,已經了解過他的幽默和大方,所以此時聽了他的解釋更是放聲大笑:“好啊好啊,小錢你還是個怪迷信的人,我可得把這點寫到你的檔案裡。”
這年頭封建迷信是一座山,能夠壓死人。
但錢進滿不在乎,他跟高司長關係處得很不錯,知道對方是在開玩笑。
於是他繼續開玩笑:“嘿,領導您可誤會我了,我要是真迷信,我吃這粽子的時候就得踩著板凳甚至站到樓頂上去吃。”
高司長感興趣的問:“那又有什麼說法呢?”
錢進一攤手:“粽子在高處吃,高中啊!”
他想了想:“不對,即使我坐著吃的也一樣,領導你看這裡麵有個大棗,那這叫什麼?棗粽,早中!”
高司長拍他肩膀,笑的眼角皺紋都抻開了:“行啊,小錢,你這個小同誌腦子轉得夠快,又開化,嗯,我認為你就天生適合去跟外國人打交道!”
“走吧,咱們不能讓領導等咱,不過我還是勸你一句話,你該多吃點的!”
這次考核就在外貿部大樓一座辦公室裡。
外貿部大樓還是一棟老樓,這種樓房的走廊高大、森嚴,牆下半截刷著深綠油漆,上半截則是多年積累下來有些發黃的白灰牆皮。
裡麵行人麵色嚴肅、腳步匆匆,跟海濱市各機關單位的工作氛圍大不一樣。
進入辦公室,錢進第一反應是回到蘇黎世審判庭了。
厚重的深綠色燈芯絨窗簾拉緊了,遮擋了初春首都灰蒙蒙的天空。
長條形的會議桌上鋪著桌布,桌麵上擺放著幾個印有“國營第八搪瓷廠”字樣的白搪瓷杯,另外擱置了兩個很厚實的文件袋。
他們進入辦公室後,很快一連七八位領導進來了。
大多數是錢進前兩天見過的,但也有陌生人。
高司長也就是高義為他進行引薦,都是外貿、工業、商業還有規劃口的乾部。
另外他們還帶來了兩位較為年輕的乾部,有一個是手持鋼筆端著筆記本,還有一個坐在一台打字機後麵。
顯然,這兩人負責考試記錄。
這陣仗,比錢進預想的更具實戰意味。
“錢進同誌,請坐。”一位姓時的處長率先開口。
他指了指桌子對麵那把孤零零的扶手椅,說:“咱們開門見山,不去雲裡霧裡的裝腔作勢,今天請你來,不是正式的任命談話。”
“今天的安排,是經過各部委研究,為了適應新崗位的重擔,也是看看你們這些乾部學習儲備的情況,組織的一個業務能力評估會。”
他頓了頓,示意身邊那位精乾的乾部:“張處,開始吧?”
那位張處長點點頭。
他麵無表情地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錢進這邊打開了桌子上的兩個牛皮紙袋。
一份厚實的資料放在了錢進跟前,裡麵除了項目報告還有一些配套書籍。
比如錢進隨便一翻,看到了幾本《世界鋼鐵》雜誌的譯製本。
“錢進同誌,”時處長目光如炬的盯著他,“這裡有兩份材料。”
“一份是津門市鋼鐵總廠擬引進的‘東德veb薩克森重型機械廠聯合軋鋼生產線項目初步洽談可行性報告’,當然,這是草案。”
“另一份是南方珠江三角洲地區某罐頭食品總廠擬引進的‘英國泰晤士食品裝備公司新型罐頭真空封口及高溫滅菌自動生產線合作方案’,也是草案。”
他這兩句話說的都挺快的,不知道是不是想考驗一下錢進的接受能力。
錢進管你這個那個的,他早就打開資料看起來了。
每一份資料上都有名字,不過是英文版的名字,他掃了一眼看懂了便點頭。
時處長接著說:“好,那你接下來有一個上午的時間來研究這兩份草案。”
“我們想在你看完後,聽聽你的初步專業判斷,或者更直接點說,這上麵的數據和描述,你看得懂嗎?能看出門道嗎?”
“如果你能看懂,那基於你的理解和國際視野,你認為這兩個項目如果現在立項引進,有沒有硬傷?存在哪些風險?”
“不要擔心,你不管看出什麼來都可以直言,暢所欲言。這裡不是走形式的吹風會,是實打實的預審。”
一位工業口的領導補充道:“但是錢進同誌啊,你在觀看的時候一定要仔細。”
“這兩個項目都是地方上的重點,尤其是津門軋鋼線,關係到鋼鐵行業技改升級,大家都盯著呢。”
“珠江三角洲那邊改革開放步子大,這次引進也是省裡掛號的,你的意見,對決策也是有一定參考性的。”
其他領導紛紛表態。
就是一個意思。
大家一起給這小子上強度。
他們在這方麵都是好手,一番表態弄的房間裡的空氣仿佛都凝結了。
各位領導還不光用語言施壓,他們的眼神和表情都是期待中略帶緊張的那種樣子,結合語言共同形成一股無形的壓力網罩向錢進。
錢進看都不看他們。
他的目光落在那兩迭厚厚的材料上,不是新材料,上麵油墨印痕粗糙又模糊痕跡,應當是有人翻閱時候用手摩擦過,然後某些關鍵頁腳應該也因為多次翻閱磨出了深色的指紋痕。
然後。
這兩份都是草案?
那可太好了!
不過他有點懷疑這件事。
因為這兩個項目他都知道,他都在《三十年》裡看到過!
但是這兩個項目具體是什麼時間開展的他倒是沒有注意,畢竟這種項目跟他之間沒有關係,他當時是走馬觀花的看了一下。
隻是能上《三十年》的全是失敗的教訓,如果今天的測試資料是隨機拿出來給他看的,未免太巧了吧?
所以他估計這兩個項目應該已經出問題了,是拿出來故意考驗他的。
這樣他開始裝逼,伸出手先打開《津門市鋼鐵總廠veb薩克森聯合軋鋼線引進項目預可行性報告(草案)》,然後飛快翻閱起來。
一時之間,辦公室裡靜得隻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幾位領導不抽煙不喝茶,紛紛盯著他看。
錢進看得很快,粗看一遍後又重新開始仔細研究,這次他重點看幾張紙,並不斷翻找配給的資料書,什麼《世界鋼鐵》、《金屬貿易動態》等等。
他時而眉頭微蹙,時而手指在某個參數上輕輕點著,時而又迅速翻回前麵印證某個數據。
他的目光異常專注,似乎要將那粗糙紙麵上的每一個字母、每一個數字都刻入腦海。
最終領導們忍不住了,紛紛點燃香煙開始吞雲吐霧。
時間在香煙燃儘又新點的青煙中慢慢流淌。
錢進的樣子不是表演,他確實在費儘心思是回憶關於這兩個項目的問題所在。
想到了一部分,但想的不夠清楚。
沒事,他有辦法解決。
在津門報告上花費了一個多小時後他沒有停頓,立刻拿起了另一份《珠江三角洲某罐頭廠泰晤士新型罐頭生產線合作方案(修訂版)》,這次他翻動的速度更快了。
翻看了一陣他表態要上廁所。
這畢竟不是高考考場,領導們已經從高義口中得知了錢進早上沒少喝東西的事,於是就讓他自己上廁所。
部委級單位的廁所自然不可能是旱廁或者蹲坑式開放廁所,這裡廁所都有隔間,他進去坐下從脖子上掏出金盒子,取出二號盒子放上物資購銷證,直接把書又買了出來。
果然。
這兩個項目都是79年引進的,如今應該已經發現問題了。
他看到的根本不是什麼草案,一切都是試探。
在廁所裡坐了十分鐘,他收起書迅速回到會議室繼續開始皺眉研究。
又是一個小時,錢進將珠江三角洲那份報告也合上,輕輕地推到桌子中央。
此時高義忍不住說道:“錢進同誌,你沒必要對兩份資料同時下手,飯要一口一口的吃嘛。”
錢進抬起頭微笑道:“我重點先看了津門報告,然後對二者進行對比著研究了一下,這樣互通有無,更容易發現問題。”
“那你看完了?”時處長平靜地彈了彈煙灰。
“看完了。”
“那麼?”張處長追問了一句。
錢進伸出手指,點在津門那份報告封麵“veb薩克森”的字樣上:
“津門軋鋼線項目,存在重大技術欺詐和報價虛高隱患,如果按此方案談判簽約並引進,建成之日,便是大額外彙損失、設備無法達產之時!”
“根據我的判斷,這個項目的引進結果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失敗,最好及時叫停!”
“什麼?!”一位工業部門的領導驚得脫口而出,“錢進同誌,這話可不能亂說,你……”
高義衝他點了點頭,領導皺眉坐下。
張處長沉聲道:“彆急,讓錢進同誌說完,你理由是什麼?”
幾位領導臉色紛紛凝重起來,目光牢牢鎖定錢進。
錢進開始發揮,語速平穩、信心十足:
“理由有三點核心硬傷,是這份可行性報告裡沒有,或者說刻意模糊了的。”
他直接翻開報告中部某一頁,粗糙的藍圖縮微圖上,幾處尺寸標注被他用紅筆圈了起來:
“第一,核心欺詐點在技術參數與實際能力嚴重不符。”
“我注意到報告強調這條生產線的最大軋製厚度達到100,標稱軋製速度每分鐘600米。這組數據很漂亮,代表了目前世界最先進的技術數據,我在《世界鋼鐵》雜誌1979年第四期裡看到過,但我記憶很深刻,這不是我們引進的軋鋼機型號。”
“很簡單,我們引進的軋鋼機是sc80lk,其中lk這個後綴表示是特殊出口型號,而79年第四期的《世界鋼鐵》是9月份的刊物,也就是說79年9月登上刊物的國際先進技術,在幾個月後就可以出口給我們?”
錢進忍不住笑了起來:“領袖同誌有句話我們不能忘,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
“他們有這樣的機器有這樣的先進技術我相信,可是你說他們會轉讓給我們?我不信啊。”
“還有,這套設備的真正最大能力,雜誌在西歐設備評論專輯裡有記載,喏,我進行了查看……”
他展示雜誌某一頁的標注:
“測試數據是在特定實驗室理想溫控下偶爾達到的峰值,設備銘牌標注的額定最大厚度隻能是85,持續穩定軋製速度最高450米分鐘!”
“這說明什麼問題?各位領導,人家拿一個最高數據來給咱們看,這相當於釣魚放了魚餌,人家就沒打算實打實的跟咱做生意!”
“而且,這個lk後綴的設備包,核心部件軋輥液壓伺服係統,用的是國際先進智能控製技術——有點意思啊,這報告描述太含糊其辭了吧?”
“然後我就這一點進行追溯,發現他們用的是早已被淘汰的第三代模擬電控,那麼西德方麵提供的所謂性能參數表,明顯是‘貨不對板’了。”
“這叫什麼?高司長應該明白,這在國際貿易上,就是技術參數的直接欺詐!”
高義對幾位領導點點頭。
時處長抽了口煙揮揮手:“繼續說,繼續說。”
“第二,”錢進的手指劃過報告附錄裡密密麻麻的設備和材料清單附件。
“德方報價中,單台sc型主軋機標價480萬西德馬克。這個價格表麵看是sc型的市場價,問題是現在市場默認的是sc是90型,他們賣過來的可不是sc90型主軋機,是sc80型!”
“還有,《金屬貿易動態》這本書很重要,上麵對軋鋼機的貿易情況有報告,說明了配套的土建地基要求、能源消耗、以及後續關鍵精密備件的供應問題。”
“然後這裡問題來了,這台機器的專利權是被西德方麵獨家壟斷了,後麵機器出了問題怎麼辦?零件去哪裡買?是不是找廠房買?”
“可是條款裡頭隻對機器進行了價格約束,後續的零件人家是可以漫天要價的……”
他翻到報告後麵幾頁,指著一行小字,“還有這裡,隻含糊地說‘按通用商業規則另行協商’,這就是埋下了後續天價勒索的空間!”
“談判方案在報價結構上玩了一個巨大的花招,把高昂、後續無法規避的成本都預留成了談判籌碼——這是價格欺詐!”
“我都不需要仔細往下看或者繼續找漏洞了,就綜合以上兩點:核心技術參數造假虛報、報價結構刻意模糊陷阱,從這兩點來看,此項目引進,百分之一百二會失敗!”
“所以我建議立即終止前期談判工作,重新評估!”
最後一句話落下,會議室裡寂靜無聲。
時處長緊盯著錢進,目光銳利得幾乎要把他刺穿,他抽出一支新煙點燃,煙霧繚繞中臉上肌肉繃得很緊。
張處長則飛快地翻著自己麵前那份報告副本,一邊看一邊歎氣搖頭。
時處長沉默了一會,與打字員低聲說話。
打字員飛快按鍵。
錢進說話的時候,他沒有打字,也就是說他不是來記錄錢進說什麼的。
過了足有一分鐘,高司長開口說話:“錢進同誌,你的證據來源清晰嗎?敢對自己剛才的話負全責嗎?”
“每一句都敢負責!”錢進斬釘截鐵地回答,“隻要給我時間和足夠的資料,那相關引述的資料名稱、期號、頁碼,我可以立即檢索確認!”
“關於西歐裝備的真實情況,我們的信息太閉塞了,這方以後必須要花錢派人去專門建立一個相關檔案!”
時處長眼神中銳意更深,他將煙蒂按下,說道:“好,津門這個項目,你算是把棺材板都釘死了。”
“那你繼續,再說說珠江三角洲罐頭廠這個項目,有什麼說什麼,我要看看它行不行。”
那位負責記錄的年輕乾部,緊張地在筆記本上另起一頁,重重劃下新的抬頭。
錢進笑道:“請領導們再給我點時間,我這份資料還沒有看完。”
他低下頭繼續翻看資料。
這次時間短,不到一小時他抬起頭說:
“珠江三角洲罐頭廠這份合作方案,漏洞比津門那份更直接、更致命,其實它用的是一種國際貿易上的常見陷阱。”
“它提供的設備和機器應該沒有問題,或者有問題,我不是這方的行家,加上缺少資料的核實,所以不敢妄下斷言。”
“它的問題出在合同上,這是一份典型的‘核心技術壁壘捆綁+市場鎖定’的慢性絞殺型合同!”
他不再翻動報告,仿佛那些條款已經爛熟於心:
“方案核心部分是引入英國泰晤士食品裝備公司的‘新型全自動真空封口及高溫滅菌一體化設備’。”
“這設備名稱聽起來先進吧?但請注意幾個關鍵點:其一,核心滅菌技術路線使用了泰晤士公司獨家的‘微壓震蕩熱流循環係統’。”
“這名字取得花哨,實質上,它並非國際通用的主流高溫蒸汽滅菌技術,而是結合了一套泰晤士自己研發的、專利壁壘極高的壓力控製裝置——這方麵人家在合同裡已經解釋過了,所以我不是行家我也清楚。”
錢進頓了頓,環視眾人:
“問題就出在這裡:合同附件二‘技術轉讓條款’明確規定,合作期間所有設備維護、調試、關鍵參數調整——包括真空度、滅菌溫壓曲線、循環時間等,都必須由泰晤士公司外派工程師完成。”
“任何中方工程師試圖獨立操作或研究該‘核心專利技術’的行為,均被視為侵犯泰晤士的知識產權!”
“合同執行期間乃至到期後五年內,我方獲取的關鍵技術操作數據均不得用於獨立研發或改進任何同類設備!這是赤裸裸的技術黑箱枷鎖!”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這‘新型’設備的配套附件清單裡明確寫著使用其專用的、型號為‘tncv7’的不鏽鋼內膽包裝罐,報告裡輕描淡寫地標注‘設備適用於常規國標罐型’。”
“但這絕對是誤導!”
“他們所謂的國標適應性,必須建立在更換核心傳送履帶夾具和熱封頭模塊的基礎上,而這份合同裡,僅僅提到‘部分模塊可酌情兼容’,替換成本完全沒有計入報價!”
“更重要的是,合同附件五‘原料及包裝輔料供應備忘錄’裡,埋藏了最狠毒的條款——為了保證設備的‘最佳性能和安全’,中方每年消耗量的85必須采購泰晤士公司指定的、與其設備‘完美匹配’的專用特殊材質馬口鐵薄型印鐵空罐!”
“指定供應商是英格蘭本土配套企業,要我說,這家企業恐怕就是泰晤士公司自己獨家控股的,也就是說肉爛在鍋裡,還是人家的。”
“再就是配件價格問題,由泰晤士公司‘根據國際市場波動情況合理調整’,這真是不要臉了,它怎麼調整?怎麼個情況屬於合理情況?”
高義問道:“但你也說過,設備本身應該是沒問題的,如果我們引進設備……”
錢進立馬搖頭:
“這哪裡是引進設備?這分明是給自己套上枷鎖呢。”
“第一個枷鎖是核心技術黑箱,終生維護依賴泰晤士,咱們就失去技術自主權了。”
“第二重,人家可以將我們寶貴的出口罐頭產能,牢牢綁定在他們獨家的的特殊包裝耗材上。”
“以我對帝國主義資本家的了解,所謂的獨家就是價格高昂、就是他媽的要拿捏我們,這點跟津門引進軋鋼機的情況一樣。”
“而這方麵英格蘭人比德棍還要狠,鋼鐵利潤大,罐頭行業利潤薄,成本大頭就在包裝。”
“到時候他們通過所謂的‘先進設備’,最終可以把我們國家辛辛苦苦掙來的出口利潤大頭,全給套走!”
“這種模式,前幾年在東南亞就有血淋淋的教訓,馬來西亞和孟加拉國都有一些廠子就是這樣被西方設備巨頭抽乾血最終倒閉。”
張處長下意識的問:“你這都知道?”
錢進說道:“我經常跟國外僑胞聯係,會特意讓他們幫忙收集一些涉及跨國合作的企業最新動態,這樣等於是可以摸著石頭過河。”
“這是個好辦法。”時處長又點了一支煙,還問錢進:“你要不要來一支?”
錢進擺擺手:“我不吸煙,因為我媳婦不喜歡我嘴裡有煙味。”
眾人笑了起來。
有領導調侃他:“喲,錢主任你也是指揮過國際貿易戰的一方大員,結果還是個氣管炎?”
錢進說道:“那倒不是,我妻子溫和又善良,我非常愛她,所以我才要尊重愛護她。”
“嗯,尊重愛護妻子是對的,重視家庭是對的。”時處長讚賞的點頭。
高義把話題扯了回來:
“你的意思是,這份罐頭設備項目,本質是耗材吸血型合同?失敗是注定的?”
“是!”錢進同樣回答得毫不猶豫。
他拿過報告翻動幾下,指著一組被著重圈畫的數字:“看,報告預測‘項目投資回收期三年半’,是基於引進設備後罐頭生產綜合成本下降20為前提計算出來的。”
“但上麵寫了,成本降幅計算前提,正是可以自由采購低成本國產標準罐。”
“問題是合同裡已經約束了,他們根本彆想用咱們的低成本罐頭,如果一直用天價特製罐,成本怎麼降低?我看至少要暴漲30!”
“三年半回收投資額?做夢!不僅回收不了,長期綁定耗材吸血,會讓這家廠子背上沉重的債務枷鎖,最終被拖垮!”
“這是典型的、以設備為餌、以耗材為鎖鏈的慢性自殺式合作!”
工業部一位領導惆悵的一拍桌子,低聲說:“怎麼會這樣?”
錢進說道:“這是國際設備巨頭掠奪後發市場最老套、也最高效的手段之一,罐頭廠隻看設備‘先進’外衣和初期報價‘優惠’,對長期捆綁陷阱的警惕性為零,這是不可取的。”
“我敢說,項目啟動之日,就是這家工廠慢性失血的開始。”
“所以我強烈建議立刻終止合作談判,至少必須徹底修改合同條款,剔除獨家耗材綁定和技術操作限製條款,否則不如不引進!”
這一次,各位領導沉默的時間更長。
張處長摘下眼鏡使勁搓了搓臉。
大冷天,他臉上出了油汗。
幾次要開口說話又閉上了嘴巴,他最終問錢進:“有沒有補救辦法?”
錢進奇怪的看向他:“我都說了呀,趕緊終止……”
“如果已經引進人家設備了,有沒有辦法補救辦法?”張處長尷尬的說。
錢進想了想,露出詭異的笑容:“有,不過人家是專業乾國際貿易的,所以走正路沒法補救,隻能用歪招。”
“這要看想要付出代價的大小,如果想要一勞永逸的補救,那就改合同……”
“這怎麼改?”張處長心急的搖頭,“人家手裡也有一份合同正件啊。”
錢進給他擠擠眼:“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
“調查所有能接觸到合同的人,到時候找最缺錢或者道德最差的一個,發展他成為商業間諜……”
幾個領導目瞪口呆。
然而這一招是電子備份出來之前,國外各大公司之間商戰的主要手段之一。
時處長訕訕的笑了起來:“這能行嗎?”
錢進痛快的一揮手做揮刀狀:“跟這種敗類我們講什麼江湖規矩?他們既然不仁,我們也不義呀!”
高司長搖頭:“沒那麼簡單的,合同的簽訂需要簽名也需要印章,偷換一份對我們有利的合同有什麼用呢?”
錢進說道:“領導你可誤會了,我沒想著偷換合同,我要光明正大的再炮製一份合同。”
“還是那句話,印章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人活著,那麼他就會犯錯,比如眼花繚亂簽錯了文件,比如喝醉了亂簽字,比如拿捏住他的痛腳逼他簽字。”
“事在人為嘛,總有辦法的……”
幾個領導對視一眼。
再看向錢進的時候,他們下意識的坐的端正了一些。
高義、張處長等人低頭開始看自己手裡的資料。
時處長沉默地掏出煙盒還想再來一根。
結果煙盒空了。
他煩躁地把空煙盒捏成一團丟在地上,目光抬起,落在錢進臉上:
“鐵閘的作用,今天算是見血開刃了。”
他喟歎一聲,有些懊惱:“哎呀,要是早點——好吧,現在也不晚。”
錢進將兩份資料收拾好,整齊的歸位。
張處長去惆悵的拉開了窗簾。
中午慘淡的陽光湧了進來,照亮了空氣中狂舞的煙塵微粒。
他在窗前站了片刻,似乎在平息某種劇烈翻騰的思緒。
過了兩三分鐘他才轉過身,眼神複雜地看著錢進,卻是衝其他人說話:“各位同誌,錢進同誌的水平咱們都見到了,怎麼著,讓他看看最近收集到的規劃書?”
“這兩份引進規劃,在你眼裡判了死刑?”高司長先問了一句。
錢進說道:“對,這兩份引進工作不能進行下去,除非大改大修。”
高司長點點頭,看向時處長。
時處長說道:“錢進同誌的判斷力和專業眼光,我相當佩服,張處長說的有道理,可以讓他看看這幾份新規劃。”
“當然,先吃飯吧。”
這時候已經是正午了。
外貿部有食堂,吃的還不錯,今天中午是蛋炒飯或者水餃,另外有白菜燉粉條這道菜。
錢進吃了水餃,白菜水餃裡麵有點碎肉,味道還不錯。
吃完飯他們又回到原辦公室,高義把一摞標著“待審”的文件夾給送了過來,錢進抽出來,裡麵是十幾份薄厚不均的材料。
好家夥。
這真是把自己當牛馬使喚了。
高義對他挺好,關心的問:“還有精力看看嗎?”
“這是其它幾個地區剛報上來的初步意向材料,還沒有形成完整方案,也沒那麼詳細,可以說,它們還是些‘想法’。”
“所以你精力要是跟得上,那就掃一下,看看有沒有那種一眼就能看出大坑的?要是有的話,那咱們一起研究研究。”
錢進默默接過這迭新文件,每份文件裡除了項目規劃報告,還配有一些前期調查資料。
他看了看。
要看出問題不容易,因為正如高義所說,一切都是初步意向書,大多是簡短的報告摘要、接觸備忘錄或者外商提供的概述文件。
這樣他加快了翻閱速度,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問題。
頓時,會議室裡再次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比之前輕快許多,卻也更加扣人心弦。
時處長又買了一包煙,他點了一支,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很複雜,一直盯著錢進手上的動作。
然後,錢進翻動的手指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