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有風雅頌三個部分,其中“頌”就是指的謳歌先人、告成祖宗的宗廟祭祀的歌舞曲辭。
說的更直白一點,“頌”就是誇獎、讚揚某一個人或某一種事物、現象。頌文作為一種題材,通常以四言為主、並且押韻。
當然後世隨著題材的發展,頌文也有不拘於這一文體格式的,但其撰文目的仍然不變。
雖然頌文在日常生活中應用度並不高,但是在大唐詔命體係中使用頻率卻是非常的高。這麼說吧,隻要大臣想要知製誥,就必須要熟練掌握頌文的書寫。
唐太宗貞觀年間,岑文本為秘書郎,先後上《籍田頌》、《三元頌》,因其文辭甚美而才名大躁,被李靖舉薦為中書舍人,開始執掌中書機要。
嚴挺之對此命題也解釋的很清楚,就是要讓考生們以頌文誇讚積翠宮凝甘露這一件事情,誰誇的又好又工整,那就能排名靠前。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甘露在古代政治生態當中是一種非常吉祥的物品,也是象征著太平盛世的一個美好意象。曆來詩詞歌賦誦之讚之者不乏,所以這個考題倒也並不怎麼新鮮。
再加上頌文本就是一種高度程式化的應用文體,所能夠展現出來的才情較之應試詩還要更加有限,主要體現的還是文辭的駕馭能力。
一個大家已經誇了幾百上千年的東西,你還要繼續誇、把它誇出花來,本身難度也是不小的。
張岱先提筆在紙上寫出“河圖、洛書、景星、慶雲、甘露、膏雨”等幾個詞彙,這幾種通常都是代指天人祥和、太平盛世的祥瑞,而翠微宮又地處洛陽,若能一起運用,無疑能增加出一種層層推高的排比氣勢。
不過想了想,張岱還是把其他幾個詞全都勾掉,排比雖然是有氣勢,但也不能凸顯出“甘露”這個意象出來。畢竟河圖洛書那是什麼級彆的祥瑞,誰跟這個擺在一起不會相形見絀?
“天清地寧,時和歲豐,茲有甘露,降於軒宮……”
沉吟一番後,他又落筆寫出一個開頭出來,雖然比較順暢,但又感覺開篇似乎稍顯平淡,氣勢不足,於是斟酌一番後,便又寫道:“神武禦元,太階氣平,芝台承運,瑞液天生,五材並用,六合凝津,晶瑩絢麗,祥玉玲瓏……”
他這些日子惡補課業可不是瞎混日子,哪怕還做不到落筆即成華章,但磕磕絆絆、斟酌再三,也能應題行文,兼具文理。
此時的考場中也不像上一場的試帖經時那麼熱鬨,大家全都在用心構思章句。有的人伏案枯坐,久久不置一詞,有的則提筆奮書,寫了好長一篇之後,稍作停頓便又全都廢棄。
這種命題性和應用性極強的文章,哪怕是天縱之才如李白之流,也很難洋洋灑灑揮筆立就。
前遊塞外而名篇眾多的王昌齡這會兒也是撚須皺眉、抓耳撓腮,想了好久甚至都不知該要如何破題,於是便索性走出考棚來,一路溜達著去看彆人的寫作。
這樣的行為是允許的,因為文章不同於其他,好與不好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有的人確實就是思路一時間受阻不能成篇,看一眼彆人的答卷或許能有所啟發,偶作借鑒但能融入自己的篇章,隻要不是通篇摘抄,便也不算什麼。
當王昌齡溜達到張岱這裡時,看他破題兩句後眸光頓時一亮,口中略作咂摸之後,便俯身湊近張岱小聲道:“張六有忿氣……”
張岱聞言後不免一愣,視線轉回看了看自己的開篇,略作思忖然後便對王昌齡擺手道:“且去且去,休作此羅織言擾我文思!”
太階指的是古代三台星,上中下三台各有兩星,仿佛階梯一樣,上階為天子、中階為宰輔、下階為庶人,太階平則天下安。
王昌齡跑過來嘴賤一句,說的就是張岱給他爺爺張說鳴不平,張說封禪之後被罷相,是致太平而後失其位。張岱當然沒有這個意思,王昌齡那也是瞎解讀,他要真抱怨他爺爺被罷相,那還誇啥甘霖玉露!
王昌齡溜達一圈後心裡也有了主意,於是便匆匆返回自己試鋪當中,開始提筆書寫起來。
鄰鋪的杜孟寅看到王昌齡隻是瞅了張岱的答卷一眼後便大受啟發,心裡也是倍感好奇,於是便接著起身接水的時候特意繞過張岱的試鋪,向裡探頭瞥了一眼,然後臉色微微一變。本來裝著要去取水,這會兒卻又提著空水罐徑直返回自己案中。
張岱這會兒也正有些才思枯竭,見這小子如此,便也起身走到他案前去看一看這小子如何破題。
杜孟寅見狀連忙要遮擋,但張岱眼尖還是看到他首句是“寰宇謐靜,月朗日清”,於是便嘿嘿一笑,故作歎息的搖搖頭,打擊一下這小子的自信心。
他走出杜孟寅的試鋪然後往北麵一瞧,發現嚴挺之正站在東廊排頭試鋪那裡,那裡排頭的正是東監案首李嶷。張岱見狀後不免心生好奇,於是便又向那裡走去想看看李嶷何以吸引考官駐足。
“皇天眷命,元德禦運,大造凝澤,萬象俱潤……”
張岱走到看了看李嶷的開篇之句,心內又比了比自己的,不免暗歎還是這貨會拍馬屁,的確是自己寫的還要好上那麼一丟丟。
“成篇未有?”
嚴挺之也是一臉欣賞的看著李嶷答卷,待見張岱走過來,便隨口向他問道。
“才隻半篇,思緒枯竭,仍待斟酌。”
張岱聞言後連忙躬身說道,他也不再久留,接著便轉身回了自己的試鋪中去。
嚴挺之則在外邊一路走一路看,尤其是在幾個本就頗具才名的舉子案前停留頗久,來到張岱這裡時也不例外,除了正在書寫的這一篇,把其他已經廢棄的文稿也都一一拿起來看了看,停了停後又問道:“張岱歲齡多少?”
“稟座主,徒是開元元年生人,至今已十六歲了。”
張岱聽他作此發問,便連忙開口說道。
嚴挺之聞言後便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往下一試鋪行去了。
撰寫一篇頌文,花了張岱足足幾個時辰,等到寫完之後,時間也已經來到了午後,他這裡剛一擱筆,頓感饑腸轆轆。
這會兒考場中也已經是炊煙嫋嫋,許多考生已經暫停答題,開始生火做飯起來。
張岱見狀後便也開始做飯,他這裡炭火始終沒有熄滅,隻是太陽升起後嫌熱挪出了試鋪,這會兒加上一些細炭後火勢便又旺盛起來。
他的考箱裡還有許多食物,隻要在爐子上簡單煨熱便可食用,這裡還在擺弄著,王昌齡幾人又轉過來,各自送來一點吃食,於是張岱索性扯出茵席來鋪在地上,幾人就這麼席地而坐聚餐起來。
不過這聚餐也沒有持續太長時間,畢竟下午還有一篇難度同樣不低的賦文呢,各自簡單填飽肚子然後洗了洗手便又返回試鋪中去了。外間的那些廚餘垃圾,自有巡場的甲兵趕著牛車負責收拾。
總得來說,唐代科舉各項規矩跟後世明清時代各種違背人性的嚴苛規定來說,簡直不要太愜意了。吃完飯後甚至還能在考場裡溜達溜達,順便跟同場考生們探討一下稍後賦文押韻的問題。
張岱回到試鋪後,便開始構思起賦文來。這賦文韻題他瞧著有些熟悉,“能得師者王”典出《尚書》,說的是求賢任能的重要性。
律賦的要求就是在規定的篇幅內,以“能得師者,王道成矣”八字為韻,運用到篇章之內,難度確實不小。有的題目甚至還規定按照八字次序依次用韻,那難度就更高了。
之前的頌文已經耗費了張岱不小的精力,吃過午飯後又有點犯困,但他還是強打起精神來思索命題,總不能真的跟他爺爺說的樣答到深夜吧?
突然他腦海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為什麼看這題目這麼眼熟了,這題他做過!不對,嚴格的說來應該是抄過。
之前他把自己腦海中還有印象的一些古代律賦都抄寫整理了一遍,以備不時之需,其中就包括一篇北宋文彥博的《能得師者王賦》!
嚴挺之出的這賦題是《王者禮賢賦》,所用典卻仍是能得師者王,雖不同題但卻通韻。所以接下來張岱根本不用再費心撰寫,隻需要把這一篇賦文抄寫下來即可!
有了這樣的取巧之法,張岱自然是美滋滋,當即便搜索著腦海中的記憶,先把這一篇賦文在腦子裡過上一遍,然後便開始伏案疾書。隻用了一個多小時,他便把這篇賦文抄寫完畢,自此兩篇雜文便全都完成了。
這會兒距離天黑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張岱轉頭看看其他考生們都還在冥思苦想、奮筆疾書,也不想讓自己表現的太突兀,於是索性便從考箱裡掏出一條錦被,躺在試鋪中睡了起來。
他這一覺便睡到了傍晚將近天黑時分,被一陣竊竊私語聲吵醒,睜眼望去,隻見試鋪外站著不少考生正傳看自己的賦文,那上午時分還下筆如有神的李嶷見他醒來,更是連連說道:“張六才捷若斯,非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