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新及第進士,張岱一行在進入皇城時倒也不需要特意的通稟,日前放榜日他們各自所受帖子便是通行證。
拜謁宰相這一環節,原本應該是由座主引領新進士們到中書省進行參見,然後群徒按照名次依次登堂拜見宰相,繼而是門下省。
日後貢試轉由禮部侍郎主持,相應的禮節也變得更加規範,新進士們作為官僚階層的新成員,拜見宰相這個百官之首也就變得更有儀式感。
到了這一天,宰相們需要到尚書都堂去等候,百官也要陪同觀禮,由狀元率領群徒登堂拜見,這一儀式被稱為過堂。
唐武宗會昌年間,進士丁棱以第二人及第,過堂之日因狀元有事而以其先導啟詞。丁棱貌醜且口吃,待其入拜致詞時隻言:“棱等登、棱等登……”,因其緊張口吃,“登科”一詞遲遲不成。
因此有人便謔言丁棱善彈箏,過堂之日獻藝於宰相,頻作“棱等登”。
因為沒有座主引領,張岱等人在來到皇城後便自往中書省而去。
他們一行十三人各著時服、走在這皇城天街上還是挺顯眼的,尤其張岱自去年聲名鵲起以來也幾度出入此間,皇城中也有不少官吏認出了他。再加上其他進士們或多或少也都各有相識,因此很快他們一行便引起了不小的關注。
“張六郎入此何事?”
有官員站在道旁,向著張岱喊話問道。
張岱聞言後便笑語道:“日前省試春榜放榜訖,某等群徒承蒙主司選取進薦於國,拜謝座主後,今日入省參謁相公等。”
“拜過座主了?嚴員外已經事了歸家?”
聽到他這回話,更多朝士心生好奇,他們對於吏部人事也都有關注,嚴挺之為事所累仍然在監,沒聽說此事已經有了處置方案啊,又怎麼可能接受新進士的拜謝?
又或者這些新進士們心思活絡,轉頭拜了其他官員為座主?
“座主嚴員外仍為事係,並未相見。然某等群徒卻不敢廢禮,隻能投門作拜而後入省。”
張岱隨即又回答道,他現在也漸漸摸出一點規律來,如果人微言輕那就儘量吸引注意力,關注度高了,當權者才有可能按照規矩來。
當然,也是需要吸引有相當重量的人來關注才有效果。如果他們跑去市井之間喊叫,即便獲得的關注再多,也不會有太大的作用,反而可能會被扣上一個擾亂滋事的罪名。
總而言之,官就得與官鬥,他們如果不鬥了,皇帝要睡不著,老百姓也得遭殃。
果然皇城中這些官員們聽到今屆及第進士們行事這麼帶勁,也都紛紛打起精神來,不乏好事者跟隨於後,想要看一看宰相們接不接見這些沒有座主引領、主動來拜的進士們。
去中書省的路,張岱倒也挺熟,沿天街一路向北,抵達朝堂後再向西一轉,繞過朝堂便到了中書省門前。
此時正值上午時分,中書省內外都站立著許多等待召見的官員,張岱一行來到門前,很快便被守門的甲兵阻攔下來。
一名隊頭入前喝問道:“你等諸員所屬何司?何事進告?若得省帖廊下候見,無帖則擇員入請主書錄事歸待,不得留此徘徊嘩鬨!”
作為南省首司,中書省就是這麼霸道,彆管你是在部的侍郎、還是外州的都督,沒有中書省的傳見省帖就入不得門,甚至就連一個看門的隊長都能直接斥退你。
當然也是因為張岱他們既不是侍郎、也不是都督,所以那隊主才敢這麼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若真是紫袍大佬到來,即便宰相不能及時接見,多半也會被引到廊下坐等,茶水點心必然也是備足的。
眾進士們也不乏官宦人家子弟,可是來到這代表著朝廷最高權力所在的中書省門前,還是緊張的有點放不開。
有人聽到還得主書錄事,忍不住小聲道:“相公等日理萬機,某等即便錄事,又需等候幾日才得召見?”
張岱卻沒有這麼重的心理負擔,而且他知道宰相壓根就不在中書省裡辦公,等著中書省這裡走流程,還不如等著嚴挺之被判刑,然後他們新科進士淪落到蛇無頭不行的窘迫境地中呢!
“某等俱登科進士,奉國禮拜謁相公,今需請舍人一員導引向中書門下。爾等甲徒既不知禮,唯速通稟,勿令相公等久候,否則爾等罪責自領!”
扯虎皮做大旗,他向來都是專業的,聽到這隊頭嗬斥聲,當即便板起臉來大聲說道。
“這、這……真有此禮?”
那隊頭聽到這話後也是被唬的一愣一愣的,他們這些南衙兵開元十一年應征,每年宿衛兩月,等到聖駕東巡以來才開始長上輪休,派到值守中書省的時間也不長,哪會對中書省行事章程了如指掌?
再加上張岱說的又是大詞兒,口氣還大的沒邊,甚至中書省的舍人們都被其當作門童一般,自然讓這隊頭驚疑不定,便讓麾下兵丁們在這裡守著,自己則匆匆入稟主書。
那些跟隨至此的官員們多少也了解一點情況,見到張岱將守門甲兵唬的一驚一乍,便有人忍不住怪笑喝彩起來。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們在皇城中辦事,也沒少受到兩省門丁的呼喝冒犯,往往也都是忍氣吞聲,不敢計較,這會兒看到張岱呼喝他們,自是大感有趣。
自政事堂改組中書門下後,宰相便往往長留中書門下處理政務,本司事務則交由下屬辦理。
如今李元紘與杜暹爭權,情況更是如此,中書省事務隻交給幾名中書舍人輪番處理,隻有大事才會入稟中書門下,等待李元紘歸省處置。
那隊主入廨之後先稟主書,而這情況主書也沒有遇到過,隻能繼續上稟,流轉幾人後才進奏於中書舍人案頭。由於姚弈日前曾經兼理省試事宜,因此這一情況自然進奏給姚弈。
“進士拜謁宰相、並無座主引領?當真胡鬨!”
姚弈聽完此事後,當即眉頭一挑,下意識便要駁回這不合理的請求。
但他很快又思緒一轉,想到之前張岱被宰相們決定為甲科狀元時的情景,而且除了張岱之外,其他及第進士們的名次也都是由宰相們親自擬定的。
這會兒這些進士們前來參拜宰相,結果卻被他拒之門外,多少是有點不妥。
因此在權衡一番之後,姚弈便也沒有直接下令否決此事,隻是快速提筆寫了一張便箋,著員速速送往中書門下去,如果宰相們要接見這些人,那再讓人引見不遲。
然而他這裡剛剛交代完畢,又有吏員匆匆入奏道:“啟稟姚舍人,那春榜狀頭張岱又道,若中書官體尊難移、不肯導引,他將再引群徒向門下省請謁。”
“這張氏子當真多事!且先引入廊下,不許彆去!”
姚弈聞言後又覺頭大,想了想才又吩咐道。
且不說姚弈被張岱搞的煩躁不已,中書門下的直堂中,李元紘見到下屬官員呈送的便箋後不免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著令將吏房官員召來,沉聲問道:“考功司嚴挺之等事,吏部還沒有處置妥當?”
那吏房官員聞言後便搖頭道:“崔散騎親推其事,務求窮究隱情,其謂涉事官吏所供仍未儘實,所以並未結案處決。”
此人進奏之際,杜暹從外走來,聽到這話後便冷聲道:“崔散騎居此職位才器用偏,應當讓他主司大理寺!”
崔沔是由李元紘所舉薦,聽到杜暹這嘲諷,李元紘自也有些不自在。但他卻也無從反駁,畢竟崔沔好好一個吏部侍郎不專職典選、舉賢任能,卻做起了審問案事的事情,的確是有點本末倒置。
他沒有搭理杜暹,而是又吩咐道:“入省告諸新及第進士,嚴員外事選司仍然在議,待事有判定後,他們再來拜謁不遲。中書門下事務正忙,我便不往相見……”
“且慢,發生何事了?”
杜暹這裡還不清楚狀況,但聽到幾個關鍵詞後,心內敏感神經已經被挑起。
他來到李元紘案頭,一眼便看到姚弈著員送來的便箋,略加瀏覽後便眸光一亮,當即開口說道:“選司諸官徒食俸祿、判事不清,及第進士尚未解褐、知恩分明!
此群徒無懼人事的紛擾,先拜座主、複謁宰相,合情合理,舉止端莊,為何要拒見?李相公案事繁忙,我便往見!”
說完這話後,他便直往堂外行去,喚都喚不住。
李元紘見狀,心中不免暗自叫苦。
他如果繞過吏部來接見諸及第進士,那就是在給崔沔施加壓力。崔沔行事固然有些強直,但畢竟是他所引薦於朝,彼此如果心生隔閡,難免會影響他的人事主張。
可是如今眾進士們到中書省來參見,結果卻是杜暹這個黃門侍郎出麵接見,無疑就會令人懷疑他是不是與崔沔結黨、從而刻意回避其事?
張說之所以失勢,一大罪由就是結黨。李元紘如今才隻是剛剛確立起執政宰相的威嚴,卻還有杜暹這樣一個針鋒相對的競爭對手,自然不敢輕易沾染這樣的指控,所以便也隻能連忙站起身來,匆匆追上了杜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