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等人最終還是沒能拜成宰相,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們可以將就,可宰相們卻不能遇事敷衍,該怎麼乾就得怎麼乾,沒有座主的導引,就不應該接受進士們的參拜。
不過他們去南省這一遭卻也並不是全無收獲,一方麵是狠狠刷了一把印象分,另一方麵則就是將這件事情又在皇城中炒熱起來,也讓後續的流程倍受矚目。
“兒郎理直氣壯、行事剛勇,有此見識技力,何患日後不能居位用威!”
張說在集賢書院聽聞此事,回家後更是對張岱讚不絕口。
人的能力是多方麵的,有文辭之才未必就懂得為官之道。
雖然張岱行事妥帖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如今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憑著登科進士的身份,在宰相麵前據理力爭、將宰相都詰問的啞口無言,這也讓張說深感快意。
心情暢快之餘,張說也開始認真考慮張岱的仕途問題。
雖然如今的他權勢不同往年,但爛船也有三斤釘,之前張岱還是應舉士子、沒有官身,張說也難以插手選司事宜,所以搞得非常被動,平添許多人事波折。
可是如今張岱已經進士及第,且還是以狀元的好成績,那所能做的空間也就大得多了。隻需要通過關試之後成為選人,便可以謀求官職了。
去年張岱自長安返回,向張說表示要參加省試的時候,張說還覺得通過進士守選期來沉澱幾年、等到朝中人事傾軋告一段落後再為其謀求官職也不錯。
可是如今他的想法卻發生了極大的改變,這小子實在太能折騰了,還沒做官便已經招惹了許多人事紛擾,守選期內恐怕也不得安寧。
二則這小子思路開闊、處事機敏,也不存在應付不了複雜人事的問題,反而還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
如今的張說非但不擔心他,反而還比較期待他解褐入仕之後的表現呢!
“知你急公好義、頗熱世務,州縣臨民、布政一方想能投你所好。但為官一途如人食蔗,由尾先食才能漸入佳境。無需急於宣令之威,且先勤於差遣使用。”
張說宦海沉浮、人老成精,如今又是教導自己的孫子,所說的自然也就都是真正的乾貨而非套話:“一旦外授州縣,哪怕是參謀大府、居職赤尉,仍然事難自主、還需仰人鼻息,且不經考秩圓滿、難以轉遷他職,考滿去職,守選數年,當年少俊已是頹然中庸……”
州縣的官員因為直麵民眾,哪怕區區一個縣尉又或州府的參軍,在麵對尋常百姓時也是頗有官威的。但若在朝中供職,放眼望去皆是上官,耳中所聞俱是差遣。兩種處境,感受自是截然不同的。
但無論是外任還是在朝,為官初始多少都有點寡淡無味,因為本身職權有限,即便想要做事也沒有太大的發揮空間。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儘快把這段相對枯燥的時間過渡去,初任官職就不要考慮職權的大小,而是要看機會多不多。
在這方麵,朝中做官具有先天的優勢,一則方便結識人脈,二則也便於把握機會,諸如製舉這樣的特科取士。
張岱也在認真傾聽他爺爺的經驗之談,他固然也想儘快做些實事,主政一方、造福一方,但老實說就算現在選官,他也沒有這樣的資格。
哪怕是最偏遠地區的一個下縣縣令,那也是從七品的官職,並不是他這樣一個全無前資的新進士能夠擔任的。
“兒郎文辭為長,且以詞科進用,發揚長處、敘階上等之後,再謀求他職便從容得多。”
張說給張岱訂立的入仕計劃就是憑借文辭長處提升官品,官品提起來之後再謀求其他的官職,而如今朝中文翰之事也是為數不多他還擁有深厚影響力的領域。
張岱倒沒有那種太過濃烈的想要自強奮鬥來證明自己的想法,很順妥的就接受了“我的爺爺是院士”這種設定,但還是有些疑惑:“即便是想位列詞臣,怕是也要守選待舉吧?”
“你有才器,不需要循幸途進,也不必再因此虧欠人情。微時欠人絲毫,來日或便要丈圍去償還,人心不足,所欠彌深。”
張說現在對這個孫子可謂是信心十足,接著便又說道:“前歲封禪雖畢,仍有餘事未了。登封告成,歸祭祖宗,方為禮成。然則登封之年唯以睿宗配皇地祇,本意歸後再謁諸陵。
不意天時有違,儀駕滯留東都難去,諸事不得已延後。但得少許從容,其後亦必行事。來日我將薦聖人製科儲才,你且先預備其事。”
張岱原本還感慨於自己生不逢時,沒趕上他爺爺泰山之力大作那時候,這會兒一聽居然還有後話,心內不免也是一樂。
聽這意思,他爺爺是打算準備借此為由頭,讓他再應製舉解褐出仕,擔任相關的禮儀官員。等到皇帝回到長安後跟著一起去給大唐祖宗們磕頭,參讚其事自然也是大功一件,到時候就算不能如封禪一般直達五品,想必也會封賞頗厚。
他對這一安排自然沒有什麼意見,對他而言越早上位自然越好,能夠掌握更多的人事權力,為日後那驚天之變儲備更多的能量以應對變故。
唯一讓他有點不爽的就是他爺爺又哢哢甩給他一大堆文集,讓他通讀鑽研並模仿擬作。
製科乃是皇帝下詔考選專業的人才,有的時候皇帝甚至還要親自下場主持,規格跟後世的殿試差不多,但嚴肅性和要求之高卻猶有過之。
進士每年錄取起碼還有一二十人,製科每科所取通常隻有二三人,甚至如果參加考試者才能都不達標的話,那就乾脆全都不取。
所以在這種事情上搞什麼暗箱操作的話,那就是在拿自己的小命在開玩笑。就算是張說,也隻能在規定之內讓張岱提前開始補習。
於是春風得意的進士生涯還沒有享受多久,張岱又苦逼的開始了繼續埋首紙堆的進行補習。好在這樣的日子沒過兩天,便又有新的事情打斷了他的課業。
這一次倒不是什麼紛擾,而是情勢發生了好的變化。
那就是他們的座主嚴挺之事情總算是了結了,首先是其監考不利、用人失察,遭受了罰俸一年的處罰,而後又因為取士稱職、為選司之最,被宰相杜暹舉授為吏部郎中。
這樣有罰有賞的處置看著挺古怪彆扭的,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充分反映出了朝中這段時間人事紛爭的膠著。
首先對嚴挺之的處罰是比較輕的,無論他知不知情、此前有沒有事例,作為主管此事的官員,他都是難辭其咎的,受罰也理所應當。
他雖然也被罰俸一年,但老實說這懲罰也就那麼回事,如果是等米下鍋的一般官員,固然是非常嚴厲的懲罰。
但嚴挺之出身官宦之家,本身也為官多年,並不需要仰仗這些俸祿才能糊口,哪怕朋友周濟,挺個三年五載也是沒問題的。
之所以會如此,倒也不是主司官員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根源還在於吏部侍郎崔沔隻限製在本司糾察,不想讓刑部、大理和禦史台插手吏部事情。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此處罰已經是他能做到的一個極限了,哪怕是要罷免嚴挺之,也要上奏宰相取舍。
嚴挺之被罰俸之後反而升官,這自然就是宰相鬥法的結果了。這倒也談不上弄權亂事,關鍵還是要看從哪個角度去看、如何定義嚴挺之其人其事。
宰相杜暹便從正麵給予肯定,日前在中書省中對眾進士的褒揚就表達了他的態度,更以此事為由強調嚴挺之選士公允、為官稱職,力挺其人升遷為吏部郎中。
考功員外郎雖然也是知貢舉的名望之職,但終究品秩仍卑。吏部郎中卻是五品通貴,而且作為吏部本司郎中,職權較其餘郎中更重,在官員銓選中更是掌握了不低的話語權。
毫無疑問,杜暹雖然在上一輪的吏部侍郎爭奪中落於下風,但還是借這一次嚴挺之事件硬生生在吏部又插了一手。
嚴挺之這一輪的升遷,對張岱等拜其為座主的進士們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原本的座師轉身成為掌管銓選的官員,簡直不要太爽了!
所以在得悉此事之後,不需要張岱再作召集,其餘登科進士們也都再次來到張家,邀請張岱一起再往拜訪座主。
張岱對此當然也不拒絕,畢竟他們還有拜宰相和關試沒有完成呢,之前想辦法把嚴挺之撈出來,就是為的後事能夠順利進行。
這一次眾人再次來到嚴挺之府上拜訪,所受自然不是上一次那種待遇,還未及遞上名帖,嚴氏家奴便匆匆入稟,而嚴挺之更是親自來到門前,先是一言不發,隻向眾人長作一揖。
“座主切莫如此,徒等當真惶恐!”
張岱等人見狀自是不敢生受,紛紛避開於兩旁。
嚴挺之卻沉聲說道:“日前批取你等,所見隻是文學,秉性如何,著實不知。你等心懷忠義、各自情操可貴,我竟因此受惠、得寵一時,並非考場之內的相知,理當有謝!”
眾人聞聽此言後,又連連說道:“日前行事,某等俱受張狀頭引領,縱然有所表現,亦張六風骨延傳。座主若謝,獨謝張六則可!”
嚴挺之聽到這話後,果然又向張岱作揖,張岱又不免連連跳開,同時大聲道:“何事不能登堂再言?座主禮拒某等於外,莫非吝惜一餐酒食?”
這本是一句戲言,嚴挺之聽後卻目露尷尬之色,但很快又恢複如常,旋即抬手說道:“舍中酒食早已備妥,正待群徒赴席!張岱以此來戲,若不儘興,不許先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