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毛仲家的廳堂中賓客滿席,這些北衙將士們幾杯水酒下肚,便開始大喊大叫起來,吵得人耳膜生疼。還有人直將案上食物器皿全都推到地上去,在堂上便玩起了樗蒲博戲。
大概是自己也受不了這吵鬨的氣氛,王毛仲和幾名瞧著有些年長的將領都站起身來,轉向另一處廳堂去,把這一處場地留給年輕人折騰。
他們起身離席後,又有王氏奴仆邀請張岱和高承信他們一並前往,看樣子是要商討飛錢事宜。
張岱本身並不想介入太深,也不想再跟王毛仲當麵起什麼爭執,於是便表示自己不參加這商討,隻等著他們討論出一個結果告知自己便是。
如今飛錢的實際經營操控早從王元寶那裡轉移到內官手中來,其他太監的代表們跟張岱本來也不熟悉,他不參加正合其意,而高承信見張岱的確是不想深與其事,便也不再勸說。
待到這些人也離開此處廳堂,張岱也被吵得受不了,索性便也走出來,在廊下站了一站,王守貞又不知從何處鑽出來,向張岱問道:“六郎可有吩咐?”
“這裡太吵鬨了,近處還有無彆的消遣?”
張岱聞言後便說道,他站在這門外都感受到一股近乎有形的聲浪一波一波的向外衝來。
“左廊有射堂、投壺等,六郎喜不喜歡?”
張岱聞言此言便點點頭,表示去彆廳玩一會兒投壺,高承信他們還不知要談到什麼時候,他乾等著也是無聊。
投壺廳便位於廊左數丈外,距離雖不遠,但有幾層牆壁遮擋,倒是清淨不少。張岱便跟王守貞競技玩耍起來,結果便是他輸多勝少,畢竟這遊戲他實在不熟。
兩人這裡正較勁,外間又有喧嘩聲靠近,王家的乘龍快婿葛延昌在數人簇擁下走進來,這小子作為今天的主角,享受諸多恭維,臉色也被酒氣熏得通紅,瞧著更像一個大紅包了。
“葛郎不在前堂宴飲,來此做什麼?”
王守貞先一步迎上前,站在一行人麵前問話道。
葛延昌手裡端著酒杯,遞到王守貞的麵前,口中則大笑道:“自此後我與王大也成了至親,知你人生失意、心懷苦悶,俱因那張六陷害。隻需你一言,我今便代你教訓他、給你報仇!”
張岱聽到這話後,眉梢頓時一揚,往廳內走了幾步,距離廳壁上懸掛的一張角弓隻有數步之遙。
“葛郎你喝醉了,張六郎是今日特意邀請的貴客,來向你賀喜,非是歹人,不可失禮!”
王守貞聽到這話後卻連連擺手道,他一邊張開手臂阻攔,一邊向人群裡一少年喊話道:“三郎,你快將葛郎等引回廳堂中去,不要冒犯貴客、惹怒阿耶!”
“我攔不住他,他聽堂中有人戲言三娘子與張岱有私,自己氣不過,偏要來此!”
應話那一個是王毛仲的第三子,名為王守慶,正是十幾歲、唯恐天下不亂的年紀,這會兒也喝的一臉醉態,嬉笑作答道。
那葛延昌聽到這話後,臉色更加漲紅,當即便要扒拉開王守貞衝向張岱,並大吼道:“張六,你若是好男兒,實話告我,年前宮宴三娘子為何投花給你?你兩究竟是否有私!那、那《元夕》詩,莫非真是你作給她?”
張岱聽到他如此忿聲作問,心內也是大大的無語,他還沒見過這定親都還沒定完、便要大喊大叫給自己找綠帽子的。
看這架勢,這小子也是被其他人煽風點火擠兌的下不來台,所以才拿邪火向自己發泄。而他千防萬防,也防不住這新郎哥兒來找自己討綠帽子啊。
“葛某此言,豈是人言?我與你非親非故,你不知我尚情有可原!然則霍公與你何仇?如此恩你,反遭抱怨!你作此詰問,是將霍公家教擬於何等醜類!”
瑪德彆說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歪,就算真的有私,你想給王毛仲當女婿,也得牙齒打落和血吞!
聽到張岱這番斥罵,那葛延昌這才清醒了幾分,而其他還在旁起哄者也是不免心中暗驚,不敢再作哄鬨,於是便又拉著葛延昌退出了此間,不再就這個話題吵鬨下去。
“六郎,真是抱歉。北門子弟粗俗無禮,今日大喜竟作此醜戲,讓你見笑了。”
王守貞這才轉過身來,向著張岱歉聲說道。
借酒撒瘋本就不可理喻,張岱對此倒也沒有放在心上,不過王守貞的態度卻讓他頗感意外,望著這家夥沉聲道:“你真不恨我?”
之前在自己家裡,王守貞委屈為奴、態度恭敬也就罷了,但如今是在其家中卻仍是此態,這轉變實在是大的有點不真實。
“日前府上六郎教我道理,讓我感觸良多。我今時的處境,雖因六郎所致,但也是咎由自取。往常有權勢傍身,尚還免不了受製於六郎。而今耶嫌弟怨的一個家門之醜,再恨六郎,於我何益?前禍已失官爵,再禍恐怕性命不保。”
王守貞又連忙搖頭說道,他在張家雖然頗受屈辱,但真正讓他認清現實的,還是歸家後家人們的態度。
他父親將他視為一個恥辱,幾個弟弟對他也全無敬意,葛延昌這些往日的跟班,如今更是將他視作一個笑話。反倒是之前仇視不已的張岱,教給他幾分日後處事的道理。
若說完全沒了恨意倒也不然,隻不過就算是報複張岱也拿不回他所失去的一切,而且如果報複不成,隻怕會更加的處境堪憂。
張岱聞言後也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又拋給王守貞幾支投箭,準備繼續比賽。
王守貞拿著投箭卻沒有立即拋出去,而是有些狐疑的望著張岱輕聲問道:“六郎與我阿妹,當真無事?那日宮宴這女子的言行大膽出格,全無往常儀態,所以我耶心甚惱怒、延及六郎,才有後事……”
這怎麼還沒完沒了!
張岱有些不耐煩的搖搖頭,他又不是什麼道德君子,真要有事承認了又何妨?根本沒影的事,結果卻接連遭受質問,心內自是有些不爽。
“我也隻是日前宮宴見過令妹一麵,得其青睞,心亦竊喜,但也僅此而已。今日登門來賀,若再深言其他,那就失禮了!”
他抬手拋出一箭,不出意外又是落空,口中沉聲說道。
“六郎確是端莊君子,有此流言,也是諸北門子弟求親不成、惡言誣蔑!”
王守貞想了想之後,便也點頭說道。
兩人又玩了幾局,而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高承信等人才和王毛仲商談完畢,當其來尋張岱時,神情比較嚴肅,像是商談的結果並不算好。
“情況不妙?”
張岱見狀後丟下手裡幾枚投箭,走向高承信詢問道。
高承信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陪同在此的王守貞,向王守貞說道:“王大能否容我與六郎於此稍作敘話?”
王守貞聞言後便微微欠身,而後向外走去。
“霍公太貪了,想要另起爐灶,不隻要求當下賬目厘清分定,更要求當事諸家各自都可以攬客經營!”
待到王守貞離開,高承信走入坐定下來,便對張岱說道。
王毛仲有這樣的想法,張岱倒也並不意外,任誰被這麼拿捏一番後都要想辦法擺脫,更何況他本身就有這樣的能力。
“若事分於各家,最終彙總是俱呈公賬、還是各作私簿?事若不能總於一,那也沒有再相共事的必要了。大好事業崩於朝夕,這道理他們難道不懂?”
他又發問道,雖然不再深刻參與其事,但這件事總算是他搞出來,而且惠妃在其中的分利也讓他獲益良多。
“唉,還是日前把事想岔了。本以為招進更多內官來,能讓霍公更加忌憚、不敢輕舉妄動。卻沒想到這些短視閹奴竟然反過來與北門奴官一道來逼,他們入事晚,又貪物利,隻覺得各家分事必然會比如今分利所得更多。”
高承信講到這裡後便怒罵道:“這些蠢物卻不想想,他們能有北門奴官那麼多人馬可用?步履不出宮苑,人麵更是絕無。而今北門人勢更加膠合,一旦事情放開,拿什麼去與他們爭奪?”
“北門倒也未必鐵板一塊,否則又何必霍、耿聯姻?如今兩家聲勢大漲,若再憑此鯨吞財計,人財俱得,意欲何為?”
張岱擔心的倒不是分開經營後內官們能不能競爭過北衙,關鍵王毛仲與葛福順聯姻已經讓人情側目了,居然還想將飛錢巨大的利潤攬入懷中來,這家夥行事根本就沒有尺度啊!
飛錢利益驚人,就連張岱這個始作俑者都大感驚詫,也讓他不敢再深入的涉入其中,隻是保持著為惠妃持股、將飛錢當作一個現金池的態度,日常的經營則全不過問。
可是王毛仲如果搞上這一手,就會讓內裡的人事關係失衡,正如高承信所擔心的,一旦分開各自行事,內官們能調度的資源要遠遜於北衙,雙方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利益被完全侵吞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王毛仲打得如意算盤挺響,可問題是他當皇帝真是死的嗎?之前飛錢利益雖然比較可觀,但諸方牽製、事情運作也比較清楚透明,可以由之繼續發展。
可如果按照王毛仲的意思各自造賬、各自發展,那很多事情就不能直觀體現出來了。皇帝心再大,會任由北衙大將在脫離自己視線之外掌握這麼龐大的財源?
而一旦皇帝決定插手其間,那麼且不說他們與事之眾損失多少,起碼張岱很難再像之前那樣打著惠妃的名義隨便提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