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鄭州境內時,雖然也可以看到一些災情的影響,但因為本身地理位置的緣故,整體受災情況仍然不算嚴重,即便道途所見不乏遊食難民,也多是彆處州縣奔走而來。
但是隨著張岱等人自管城出發繼續上路東行,情況就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尤其是在鄭州與汴州相鄰附近,多有客旅困阻途中,鄭州這裡田野間已經可見農人耕作,對麵的汴州卻是一副曠野蕭條的景象。
甚至就連汴渠的兩岸,在兩地之間都有明顯的差彆。沿途客旅主要停留在鄭州一側,至於汴州一側雖然沿岸的邸店旅舍更多,但一眼望去門可羅雀,少有舟車停留。
這樣奇怪的景象恐怕不隻是天災的影響,更大的幾率應該是人為的情況。
“張公子、張公子!王二得信以來,便連日於此恭候,總算等到公子到來!”
張岱一行剛剛抵達此間,王元寶便帶領著一大群仆僮、滿臉堆笑的闊步迎上前來,及至近前更俯身作拜,神態中既有恭敬、又帶著幾分乞求。
這家夥去年年底聽從張岱的勸告離都東行,便一直滯留在汴州境內,本也相安無事,隻不過他之前把張岱用作密碼的詞作轉贈給王毛仲之女,繼而引發後續一係列的事件。
其人雖在汴州,但對洛陽人事想必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如今再次見到張岱,心內自是忐忑不安。
“兩地一線之隔,風物怎麼如此不同?”
張岱眼下倒是還顧不上計較這些事情,州境兩邊如此鮮明的差彆自然讓他心生警惕,於是當即便詢問道。
“唉,公子有所不知,或因自度今春耕織不興,州府日前頻施苛令,於境內大稅關市、普征行人,四方客旅俱苦,以致商賈絕跡、舟車不前。”
講到這一點,王元寶便忍不住長歎一聲道。
汴州刺史乃是宰相源乾曜之子源複,今年開年以來便施行各種苛政,意圖借助汴州本身比較繁榮的商業基礎從中撈取收益,從而彌補因災情引起的耕織歉收所造成的租調損失。
商賈們對於利害的感知最是敏銳,天然的想要逃離危險的區域,於是就造成了鄭州與汴州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況。
張岱聞聽此言後,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轉又指著後方自家的車隊船隊向王元寶問話道:“我今舟車入境,也要受到州令的製裁?徐申為何沒有與你同來?”
“日前州府又新集千數員婦孺送至,並劃給開封蓬池一地以新造織坊,徐君前往接收、分身不暇,某便先至。”
王元寶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封書信遞給了張岱。
張岱打開信件看了一看,信中除了徐申言事致歉的內容之外,隨信還攜帶了一份河南宣撫使下轄的通關文書,持此文書凡人、物過境,地方官府俱不得留難。
徐申去年為張岱所舉薦,獲得了宇文融所任命的一個勸農判官職,以此使職負責統籌整個救災計劃、並且與地方官府進行接洽。
年初一係列的人事變動後,宇文融雖然被貶出朝、就任魏州刺史,但是他所擔任的河南、河北宣撫使仍然沒有革除,也還是眼下朝廷負責河南河北賑災事宜的最高長官,徐申的使職自然也仍然具有一定的職權。
拿到這一份文書之後,張岱才勒令隊伍繼續出發,否則就看州境兩邊這一情形,他還真的不敢直愣愣的便進入汴州境內。
畢竟汴州可沒有他老子的關照,而源乾曜的兒子源複作為汴州刺史,估計也不會對自己一行多麼偏袒關照。
尤其聽王元寶所言,源複這一係列操作有點窮瘋了的意味,誰知道看見自己這頭大肥羊入境,會不會一拍腦門兒再冒出什麼鬼主意出來。
停在汴州州境外的其他客旅們見到張岱這一支舟車大隊浩浩蕩蕩行入汴州境內,也都忍不住跟隨察望起來。大概想著假使汴州的政令不像傳言中那麼嚴苛的話,他們也要趕緊入境行商。
張岱一行入境後倒是沒有直接便遭受攔截,而後方商旅們見他們這麼醒目的目標都暢行無阻,也都不免蠢蠢欲動起來,有一些已經按捺不住、駕著舟車悄悄跟隨上來。畢竟就算真的出了事,也有前邊的大目標盯著。
就這麼行入汴州州境十多裡的距離,突然前方一隊騎卒向此奔行而來,瞧他們衣飾裝扮似乎是隸屬官府的衙役吏員,各自手持棍杖,甚至有幾個還佩刀挎弓。
“爾等速速停下!自何處來、向何處去?速將過所呈上!”
這些人一俟來到近前便大喊大叫起來,直接勒令隊伍原地停下來,並連連催促貨主入前呈交文書手續接受檢查。
張岱自然不會直接出麵與這些人接洽,而是由黎洸拿著相關的文書入前交流。畢竟黎洸作為太監的這一身份,在某些情況下是要勝過千言萬語的。
太監那是天子家奴,離都的太監則就是天子耳目,再囂張跋扈的地頭蛇也得掂量下能不能得罪。
果然在察覺到黎洸這一身份之後,這些汴州治下的衙役們的態度也收斂一些,當見到黎洸遞上的文書略作瀏覽分辨後,那為首者神色更是變了一變,抬手指著道路和河渠中規模龐大的貨隊發問道:“這些舟車,所運載全都是隸屬一家的商貨?”
“不是商貨,是東都貴人使派運輸到河南諸州救濟災情的物料。”
黎洸連忙糾正對方的用詞,他們運送的這些物貨的確不會入市售賣,而會補充到各州織坊維持日常用度。
“救災?這麼多物貨全都救災?”
對方聞聽此言後當即便一撇嘴,旋即便冷笑一聲,顯然對此並不相信。或許在其觀念中,不會有人這麼豪邁、或者這麼癡傻的運送這麼多貨物去救濟不相乾的災民。
“事實如此,你等汴州境內便有義造的織坊,此事你等不知?這些物料便要輸往織坊,絕非販賣牟利的商貨!”
黎洸又從相關的文書中一番翻找,裡麵還有汴州州府曾經給予的回執,可以印證其言。
然而對方卻並沒有選擇相信,而是繼續由中翻看,很快便從中找出了可疑的記錄:“這些從管城驛購買的生絲、熟麻、粟米等物何解?每一項物類俱千萬計,還有市監開具的住稅!”
唐代商稅號為關市之征,又分為過稅與住稅,即過路稅與交易稅。張岱一行自洛陽東行,因為救災的特殊目的所以一路上都被免除了關津過路費。
但是之前在管城又采買了一批物資,這算是相對正常的商業行為,畢竟買賣是實實在在發生的,市場收的交易稅雖然由貨主賣家支付,但管城市署也給開具了過所與住稅收訖的文書證明。
這本來是為了證明這一批貨品的合法來源,但是落在汴州這些衙役們眼中則就便成了可疑之處,憑什麼你們在鄭州交付了住稅,進入汴州後卻要用文書逃脫過稅?
“物從管城市中買來,所以市署收取住稅。但今貨入汴州,卻不是入市銷售,況且某等還要由此州市中搜買物料,屆時一樣也要……”
黎洸還待爭辯,那衙役首領卻擺手道:“你洛陽來人性多狡猾,欺某等州人少見識。此中所具這麼多官文,我也不能一一辨清,要麼你等依律交付關津之稅,待去州府再作交涉。要麼人貨俱留於此,待某等上奏州府驗證真偽之後再作處置!”
“舟車中所運載,俱災區急需之物,你等吏員辨事不清強留於此,若延誤救施之事,你等擔當得起?”
黎洸見此人油鹽不進的樣子,當即便冷哼道。
那人聞言後卻冷笑道:“某等難道不是奉國法、補國用?皆是大義為公,有什麼擔當不起!要麼交錢過關,要麼留此待審!爾等群徒知我當州使君是誰?乃是當朝相公賢嗣,豈懼爾徒!”
黎洸見狀後,隻能返回去向張岱彙報。
張岱聽完後便望向王元寶問道:“此間往州城去還有多遠?”
“若是快馬往返,也需兩個白晝的行程。”
聽到這回答後,張岱又稍作思索,旋即便說道:“先交給他過稅,但需其一員持回執同赴州府。若不然退出汴州,經河而下!”
這汴州上上下下一副窮瘋了的架勢,即便應付過此間,東去或許還免不了類似的騷擾。如今已經是陽春三月,而汴州卻還不是受災的核心區域,他們也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路上了。
所以張岱決定先破財免災,到了州府後再去直接找源複講道理,把這稅錢再給討要回來。
於是黎洸便又入前接洽,那名衙役首領倒也樂得如此。州府如何處置那是州府的事情,他這裡收上多少稅錢卻是他們縣衙的政績。
如此龐大的一個舟船隊伍,按照千稅二十的比例,起碼能收上兩千多貫的稅錢,單此一筆就能收上來州府所攤派的一小半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