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汴州再向東行,災情所帶來的影響就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嚴重了。
事實上汴州境內的災情就已經很嚴重了,但是在州府的強力控製下,許多問題都被控製在鄉野間而沒有浮現出來,百姓們也隻能苦苦忍受煎熬。
張岱雖然同情此鄉百姓,但在州府明顯不歡迎,且作為刺史的源複隻抓考課指標、不理真實疾困的情況下,能夠做到的也著實有限。而且擔心繼續逗留或會激化矛盾、遭到掣肘,隻能儘快離開汴州。
曹州同樣地處平原,是中原地區的核心農耕地帶,地勢之平坦哪怕行進一整天的時間、視野中都看不到什麼地勢的起伏,視線所及儘是平野!
這樣的地形得天獨厚,同時又依傍黃河,本應是非常豐饒的地方,但是張岱一行入州之後,便鮮少見到田野中有農人勞作的身影。
這裡放眼望去土地上大片大片暴曬皸裂的泥殼,本應是陽春三月春耕正忙,但曠野中人影寥寥無幾,偶有鴉鳥盤旋於天際,下方往往會有牛馬屍骸、更甚至倒斃的人屍!
“曹州去年受害尤甚,州境半數淪為澤野,百姓顆粒無收,隻能沿河東逃,遊蕩於巨野澤樵采謀生……”
南霽雲一行不久前才從下遊西入汴州而途經此地,對災情也有了解,講起此鄉餓殍遍野,百姓流離失所、十室九空的慘狀,一時間也是不免熱淚盈眶,並不止一次向張岱問道:“郎君此行舟車所攜物貨,當真是要施舍救災?曹州百姓悲苦,全無餘錢買物啊!”
“不隻曹州,還有其餘州縣,救得多少便救多少,錢物散儘再歸。”
曹州境內這曠野無人、死氣沉沉的景象,也讓張岱倍感壓抑。
他沒有親眼見過古代亂世是何情景,但如今還是開元盛世,曹州受災便已經出現這樣一幅野無炊煙的景象,越發讓他深感古代農耕社會中百姓們生存環境之脆弱!
他在入境前已經先行派遣信使奔赴曹州報信,但在入境後又乾了大半天的路,才有州吏姍姍來遲,所乘隻是駑馬瘦驢,一個個州吏也都乾瘦得很,相見之後無言其他,開口便先乞食:“公子能否賜給些許乾糧粟飯果腹?”
州府胥吏尚且如此,普通百姓們境況如何可想而知了,張岱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讓人給他們送上一些乾糧。
“嗚嗚,此境民生實在太淒慘了……”
與州吏們同至的還有先行趕到曹州的同年薛翊,他有親長在曹州下屬縣境中為官,所以先行一步,此時見到張岱後剛一開口便忍不住淚灑襟前:“前歲知頓耗費甚多,鄉人本無儲蓄,去年又顆粒無收。
當下鄉裡鬥穀幾近千錢,百姓拆家賣兒不足一餐,有力者尚能出走逃荒,剩下的老弱隻是抱門待死!我去我叔處,見到縣吏們隻是抬屍造塚……太慘了,我不忍再看,回都、回去,救不來、那麼多人受災,用儘全力能救幾人?”
說著說著,薛翊便忍不住捂臉悲哭起來。
他的心理固然不夠堅韌,但驟然見到鄉裡災情淒慘的畫麵,所造成的心理衝擊也實在太大,尤其見到人命那麼脆弱、無可挽回的成批死去,更讓他恨不得捂住眼睛和耳朵,隻當一切不是真的!
“薛五隻是累了,先上車去睡一會兒,等你醒來若還要走,稍後安排空船送你向滑州乘船返回!”
張岱聽著薛翊嗚嗚悲哭,心內也不免直泛酸,隻擺手讓他去後車休息,同時吩咐道:“繼續趕路,今晚不要停留,儘快趕去州府!”
之前在汴州境內的時候,隊伍進行了一番調整,一批舟車隊伍在張義等人帶領下沿水道向滑州而去,準備渡河到河北境內。而張岱則帶領剩下的人員物資向曹州濟陰而來,這也是河南地區核心受災區域。
眾人入州後看到這一景象,心情也都很沉重,對於張岱的吩咐全無異議,心裡還在盤算著隻要能早到州城一會兒,興許便能多救回幾人,哪怕累得氣喘籲籲,也都咬牙堅持。
“郎主,有災民從左近湊來,全都境況不妙,要不要沿途施舍些吃食?”
後方押隊的安孝臣策馬入前來,向張岱請示道。
張岱向隊伍後方兩側看一看,發現果然不少民眾步履蹣跚的跟在後方,有氣無力的悲哭哀求著,他想了想後還是搖頭道:“一旦沿途放糧,恐怕四野饑民都會蜂擁至此,屆時進退失據。不要放糧,告訴他們向州府去,州府那裡自有救濟!”
他們一行幾百人,看著數量不少,可若真將大批災民吸引過來,也是不好控製局麵。所以最好還是到州府去,有序的發放賑濟物資才最穩妥,也能幫到更多的人。
途中跟隨上來的流民越來越多,尤其隨著一些丁壯加入進來,甚至開始躍躍欲試的想要接近隊伍。這倒也無可厚非,人都要餓死了還講什麼禮義廉恥。
不過張岱自有打算,所以便讓安孝臣、南霽雲等各自帶領一隊人員分在車隊周邊以為震懾。而那些流民們終究也是饑疲難耐、體力虧損嚴重,沒敢入前攔截哄搶,隻緊緊跟在他們車隊的後方。
一行人晝夜兼程,到了第二天的清晨才趕到曹州城外,帶路的州吏先一步入城,過不多久便有一大群人子城中行出。
為首一個更是身穿紫袍,遠遠的便翻身下馬,闊步迎向隊伍,同時口中大聲問道:“哪一位是張岱張宗之?”
“小子張岱,見過戴公,行程遲緩,累公久候,還望見諒!”
張岱也連忙翻身下馬,疾行迎向對方同時作拜道。
“宗之哪需多禮,我與你父情投意合、多年的好友,知你將要入州救災,心甚歡喜!義氣兒郎,德行可稱,燕公家傳當真名不虛傳!”
這身穿紫袍的中年人,便是曹州刺史、戴國公李道邃。
一般的州刺史自然不會爵封國公,而這李道邃也不是一般人,其人乃是李唐宗室,高祖李淵的兒子魯王李靈夔之孫,之所以出任曹州刺史,也是倒黴催的。
之前黑水靺鞨遣使入唐稱臣請附,遭到渤海國王大武藝的厭惡,派遣其弟大門藝進攻黑水靺鞨。
大門藝不願因此觸怒大唐,於是便叛國入唐,大武藝遣使入唐請殺之,唐玄宗包庇大門藝將之遣往安西,卻回複大武藝業已將大門藝流放於嶺南,結果事實卻泄出,搞得唐玄宗很是丟臉。
李道邃當時擔任鴻臚少卿,因鴻臚屬官泄密而被牽連外授曹州刺史,而其一來到曹州,便遇上了這一場災事。
若是一般年景遭遇災害,倒也不至於如此淒慘,但曹州正當東封路上,為了供給封禪消耗府庫為之一空,全指望第二年有所補充,結果田野顆粒無收,便造成了如今的淒慘景象。
“災變以來,府庫空竭,縱想竭儘所能以賑濟苦困,亦難為無米之炊。宗之你東都人士,平生未履此鄉,感於疾困、負物來救。實在感激不儘、無以為報,唯攜州人相迎於途!”
因為州內情勢惡劣,所以自李道邃以下曹州官民們對於張岱一行的到來也最是熱情,老少相扶的出城迎接。
“戴公言重了,一路行來,州人苦困,感同身受。隻恨力微,助益甚少。”
張岱倒不在意這迎送的禮節,但誰又不喜歡彆人對自己更熱情呢?
不過對於李道邃邀之入城赴宴款待,張岱還是暫時婉謝了,因為隨其一路向此而來已有千餘名災民,也都陸續抵達州城外,這會兒他當即便提議就地造炊施粥。
李道邃對此當然也並不反對,他當即便吩咐州吏安排相應事宜,自己則親邀張岱登上城樓俯瞰施粥現場。
“齊紈魯縞,天下知名。宗之以義造織坊救危濟困,此計甚佳。去歲知事以來,我便著州吏普查境內織造之戶,悉納織坊當中,得織婦八百餘員,並其各自家小……”
李道邃講到這裡便又歎息道:“我入州之日,災情已經非常嚴重,當時府庫空空、諸事難為,隻能放開州境,由此群徒遊徙求食,希望他們能各覓一份生機,州人流散不少,否則織人還能更多。”
麵對災情,李道邃采取的是和他的前同事源複截然相反的法子,源複是不管州人疾苦、全都限製於本鄉之中,哪怕死也要死在鄉裡。
李道邃身為宗室,考課壓力並不大,但卻怕傷人和,州府儲蓄不足便大放州人出境,各自設法求活。
“其實不需要技法多麼純熟的織工,之所以設置此計,是為了扶救州府恤之不及、工賑不及的婦孺,使她們都能因工自救的活下去。”
張岱聞言後連忙又說道,曹州災情雖重,但卻處於他的人事網絡的末端,因此輸給的物資最少。
但是因為李道邃的配合,使得曹州織坊收納人數雖然不多,見效卻頗著。聽到李道邃說特意選了州內那些織造家送入織坊,張岱一時間也有些哭笑不得。
“原來如此,宗之你德念純粹,普濟世人,當真令人欽佩啊!”
李道邃聞言後一拍腦門兒,旋即便又對張岱笑語說道:“那麼稍後便同赴織坊,也讓宗之看一看這織坊造物如何。”
他們在城樓上看著城外災民都陸續吃上了飯,然後才一起走下來,道左突然衝出一名少年,抱拳對張岱深揖道:“小子劉晏,見過張郎!舊於洛下義跡先聞,憾未結識。鄉裡遭災,歸來探親,不意張郎竟也奔行來救,於此相見、幸甚幸甚,願走從郎君麾下,助事鄉裡,還望郎君勿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