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說這麼說,張岱便知道事情還有隱情,但見張說身後還跟著幾個門生,便也沒有直接發問,隻吩咐英娘她們暫停收拾行李,自己跟在張說身後向中堂去。
“名門敗類,丟人現眼!”
入堂坐定之後,張說便又恨恨作罵道:“鄭氏賣女求財,已經可恥至極,可笑所選也非善類,卻連累我孫遭此橫禍。若我孫當真腿跛難愈,我不會放過鄭愛這老兒!”
“大父,究竟怎麼回事?怎麼又牽涉鄭氏?”
張岱聽到這話後,越發摸不著頭腦,連忙發問道。
這會兒族中其他族人們也都聞聲趕來,聽到張說在堂中連番痛罵親家鄭氏,心內自然也都好奇無比,隻是不敢擅自開口發問。
此時堂中儘是自家族人,張說便也不再隱瞞,直接開口怒聲道:“鄭氏貪財賣婚,約與北門王思獻結親,收錢五萬貫,嫁女其家。王某先給錢兩萬貫,年前便已成婚,約定餘款年後給付,拖延至今未給。鄭氏登門討要,恐其勢弱,便邀我家兒郎同行,結果彼此惡言打鬥起來。”
“竟有此事?”
張岱聽到這裡後也是忍不住瞪大雙眼,有些難以置信。果然他的頭腦還是太正常,實在沒有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內情!
士族賣婚之事也是一種潮流,憑其門第而索要天價彩禮、號為陪門財,即彼此門第失衡而給予的補償。張說子女婚嫁對象幾乎都是五姓家,陪門財想必也給出去不少,所以一朝權在手、便把錢來撈。
不過生活中張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具體的案例,所以這會兒心中既感到驚奇、又有些意外,忍不住便發問道:“鄭氏女真值得五萬貫?那阿耶當年……”
他這裡還沒問完話,便遭了他爺爺一記白眼,於是便訕訕閉上了嘴,隻是心裡略一思忖後,便不由得怒火直湧上來。
原本他還以為可能真的是自己連累了張岯,心裡還暗存愧疚,哪怕入門後便遭到鄭氏劈頭蓋臉一頓辱罵,他也生生忍受下來。
可是現在了解到內情,原來張岯是因為鄭家事被打斷了腿,鄭氏想必是知曉內情的,可這女人卻還來誣蔑遷怒自己,怪不得張說剛才罵她可惱可恨!
張說也是今天外出打探消息才了解到內情,心情自是羞惱有加,在將事情略作講述後,當即便沉聲問道:“鄭家人今天過來沒有?”
“並未,隻是著令家奴送來一些治療傷痛的藥物。”
大府掌事張固聽到問話,連忙垂首答道。
“這賊門……既然不來,那以後也不必來,以後他家再有來人,給我亂棍打出!從今以後,家中也不許再與他家來往!”
張說聽到這話後,更是憤怒不已,當即便怒聲吩咐道。
“可、可是東廂大娘子那裡……”
張固聽到這話,不免麵露難色。因為鄭氏這一層關係,兩家人不作來往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她又怎樣?她若是賢妻良母,能讓兒郎沾染這等醜事?如今遭此禍害,也是一個教訓,趁早斷了來往,不要再與這種奸惡親戚糾纏不清!她有異議,讓她來問我,看我敢不敢打斷她滿門兄弟子侄的手足!”
張說聽到這話後,更是拍案怒喝道,對鄭家這一門姻親已經是惱恨到了極點。
眾人見狀後,越發的噤若寒蟬,待見張說沒有其他的吩咐,於是便都紛紛起身告退。
“這些閒事,你也不要操心。汴州那裡,情況如何?”
張說又悶坐一會兒,收拾了一下心情,才又望著張岱詢問道。
張岱當即便將發生在汴州的事情講述一番,而聽到裴伷先在汴州調查的那麼徹底,張說心情又好轉了一些,臉上也露出了幾分笑意,並歎息道:“裴伷先愈老愈壯,將事付他是選對了人。若以旁人入州,難免會顧忌源乾曜情麵,恐怕不會嚴查深究。”
朝廷中的人事也並不是黨派之間壁壘森嚴,各種人事糾纏往往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源乾曜雖然為人低調、遇事不爭,但畢竟也擔任了多年的宰相,如今仍然在位,朝中官員或多或少受其提拔照拂,總是有幾分情分。若派遣的官員不夠強硬,汴州這裡難免就會大事化小。
“也虧得張嘉貞沒能順利歸朝,使得事情又有轉機,否則日前即便得你報信,怕也不會運作的這麼順利。”
講到這裡,張說又忍不住歎息一聲:“聖意高遠,難能窺度啊!”
年初一場人事傾軋熱鬨得很,崔隱甫等人雖然被逐出朝堂,但形勢對張說一係人員而言卻是急轉直下。
這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前宰相張嘉貞被任命為禦史大夫,這無疑等於換了一把更鋒利的刀抵在張說脖子上。
崔隱甫雖然作風強勢,但跟張嘉貞相比卻還差了一個級彆。張嘉貞那是能把薑皎打板子打死、在中書省跟張說乾仗的選手,當宰相的時候就嚇得滿朝臣員敢怒不敢言,此番歸朝執掌憲台,怕是又得掀起一股腥風血雨。
然而正當眾人還在心中猜測接下來朝情局勢會變得多麼熱鬨時,自台州入朝麵聖之後,張嘉貞卻立即又獲得了一樁新的任命,那就是以禦史大夫外任定州刺史、知北平軍事。
直到這一步,眾朝士們才明白了聖人真正的意圖,並不是要將張嘉貞召回朝中、將朝中人事紛爭推向新的高度,而是要將張嘉貞安排在河北,執掌去年新設的河北五軍!
張嘉貞雖然沒有什麼煊赫的武功,但是也治軍頗善。早年間朝廷在太原設置天兵軍,以震懾內附的突厥九姓,張嘉貞便是第一任的天兵軍大使,張說則是第二任,這便是河東節度使的前身。
去年朝廷以河北團結兵為基礎而新設河北五軍,以防備突厥與東北兩蕃,自然也需要一個合適的人選以統合管理。張嘉貞資曆與能力俱佳,早年間便籌建天兵軍,自然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這一項任命自然是非常恰當和巧妙,同時也展現出了皇帝對於朝情局勢的調控處理起來舉重若輕,通過虛晃一槍的方式,使得陡然升溫的朝中人事傾軋陡地停頓下來,沒有再繼續加劇。
這說明眼下皇帝對於朝情局勢和官員的選任都有著非常準確的認知和恰當的目的,與天寶年間近乎腦死亡一般的擺爛不可同日而語。
張嘉貞入朝一事對張說影響自然是最大的,所以當這一樁任命公布之後,張說也是有些不安,不敢大肆活動去爭取崔隱甫等人去位之後、朝中所空出來的人事位置。
等到張嘉貞歸朝獲得新的任命,朝情局勢自然也重新平穩下來,總之張說就是錯失了一個重新收複失地的好機會。
正是因為張嘉貞沒有真正歸朝,再加上朝中也沒有過於強硬的掣肘,所以張岱將汴州情況進奏給張說的時候,張說才能快速與宰相杜暹達成默契,在杜暹的支持下派遣裴伷先入州進行調查。
從這一點而言,時下官場風氣重中樞而輕地方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因為眼下中樞政治就是非常的強大,中樞的鬥爭結果就能決定地方的人事秩序。
裴伷先區區百十人入州,就能直接拿下眾多的汴州犯官並其家眷,地方上對此全無招架之力,並且不敢反抗。
這要是在中晚唐藩鎮割據的年代,那是絕無可能的。甚至於裴伷先一行都還沒有抵達汴州,就可能已經被牙兵悍卒們給沉河了!
所以張岱也是深刻認識到,就算他要重視在地方上發展人事影響力,也必須要在朝中保住一個可以局中協調的位置,否則這些人事影響仍然會被困在地方上,不能發揮出呼應互補的效果出來。
“既然已經歸都,這些事情也就不要多想了。之後朝中縱然再有波折紛擾,那也與你無關。”
張說轉又望著張岱說道:“月中聖人便會發詔求賢,製科取士。趁著還有一段時間,你便安心待在家中準備應試罷。早日解褐履新,才力才能更有彰顯之處!”
張岱聞言後連忙點頭應是,有他爺爺給他安排進仕途徑,他的確是能比其他人少走不少彎路。其他同年們最快也要在今年冬集銓選才能獲授官職,而他隻要製舉順利,很快就可以解褐任官。
說完這一點,他才又想起來封爵一事,將裝著聖人手詔的錦囊掏出來遞給他爺爺,而張說在看完之後,也是不由得麵露驚喜之色:“惠妃對你可真是厚愛有加啊,小小年紀便為你求此封命!”
但很快他便又沉聲道:“日前聖人大授諸子,所取恐怕不是屏藩環衛之意。諸王俱壯,太子獨喑,日後宗家事務難免會有紛擾叢生。你因惠妃得寵,但也切記不要貿然攪入其中。無論何時,投機取巧都是下計,唯獨自身才力勇健才是立身之本!”
“大父教誨,我一定銘記於心!”
張岱聞言後也連忙點頭應聲道,這話說的也不錯,政治投機的回報雖然高,但是隱患也大。
真正能力卓著的人,也不必急於弄險,諸如開元初年姚崇並沒有參與唐玄宗所發起的一係列政變,等到歸朝之際照樣壓著一乾功臣輸出。
而張說也是因為能力出眾,才在其他功臣都一蹶不振之後仍能再次複起歸朝,權傾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