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一月中的礦區小鎮下了一場雪。
但大雪中人不僅沒變少,反而多了。
來往車輛連成一串,許多人拍攝三十年前的魏家老宅。
魏家已經被保護起來,外麵有警員拉起黃線,禁止隨意進入。
無名山穀。
兩處無名墓碑旁,還有一個沒立下墓碑的衣冠塚。
那是魏瑕昔日為自己準備的墳。
先前官方取物證的時候掘開過,如今已經回填。
小小的衣冠塚在風雪中矗立,墳墓前除了鮮花,多了一些糖葫蘆。
沾染霜雪,紅彤彤的果子看起來晶瑩剔透。
還有幾個烤紅薯。
上麵孤零零插著一張賀卡。
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帶著童真。
很甜。
十二歲的孩子舉起袖子擦拭眼淚,小心擺弄著賀卡。
“媽。”
“魏伯伯那麼好,我之前還以為他培養他的兄弟成立殺手組織,沉寂了十幾年隻為了報仇。”
“為什麼最後沒有。”
“這很正常啊,他那麼慘了,培養殺手怎麼了?”
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
魏坪生妻子蘇如惠沒說話,沉默了很久。
她隻是盯著那個小小的衣冠塚,緊挨著兩座無名墓碑。
“可他是魏瑕啊。”
“魏家老大怎麼會讓父母失望。”
“他對付的永遠是毒販。”
“但如果他故意讓兄弟們培養殺手,自己也開始瘋狂殺戮。”
“他還是魏瑕嗎?”
蘇如惠蹲下身子,和兒子一起擺弄著賀卡,認真細致。
“你要知道,他從來不會害無辜的人。”
“真正的殺戮無法解決問題,隻有極致的閃耀。”
她指著新聞。
現在很多自媒體開始為魏瑕發聲。
著名法律博主張三也公開留言,願意幫魏瑕打官司。
她拍著兒子的腦袋。
“你看到了嗎?魏瑕在爭取的,是人民的力量。”
“他不會墮落。”
“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
“隻是他會很累,因為沒選擇墮落。”
“但他不會墮落妥協。”
“你的大伯,絕不妥協!”
山風愈大,卷起雪花紛紛揚揚,似乎要用一片素白,裹住所有泥濘肮臟。
而這場風雪中。
小小的衣冠塚依舊緊靠著無名墓碑,再也不分開。
現代的病房裡人開始多了。
魏坪生一家三口,魏坪政一家四口。
魏俜央因為專心科研,還沒結婚。
魏俜靈則被多方追求,沒有明確擇偶,許多追求者都在遠遠看著。
董霆帶著孫子,兒子兒媳也匆匆趕來。
馬鐵港雖然蒼老,但已經兒孫滿堂。
隻有病床上的身影,永遠都是一個人。
無力感侵襲,董霆忍不住落淚。
他起身幫病床上的‘魏瑕’細致的掖好被角,熨帖的整理每一處褶皺。
老淚縱橫。
魏坪生的妻子蘇如惠賢惠的挽著丈夫的手,夫妻兩人一左一右牽著孩子。
魏坪政一家很幸福,魏坪政的孩子看起來很優秀,妻子也很英氣。
就連年紀最小的魏俜靈現在也被眾星捧月,那些追求者愛慕的眼神做不得假。
他們在愛裡肆意生長,直到衰老,凋零。
隻有魏瑕。
那個黑發少年一直被人遺忘在歲月中。
沒人知道他在哪裡,沒有家庭,沒有後代,沒有愛情。
董霆滿是細密皺紋的脖子漲起,攥緊拳頭,咬牙壓抑。
這些肉眼可見的幸福美滿,建立在一具飽受煎熬的骨頭上。
他想罵人。
但印象中那個果決少年溫和細致的模樣終歸讓他沉默。
哭泣愈發厲害,董霆終於眼淚決堤,放聲大哭。
昔日那個為了追凶連續四天不眠不休的刑偵專家。
為了尋找證據,保存證據身中數槍的老警員。
從未落淚。
但他終歸親眼看到這世間極苦的樣子。
魏瑕這一生最甜,不過是那串幾塊錢的糖葫蘆。
他記了一輩子。
董霆顫抖,任由眼淚灑落在病床上,看著魏坪生,魏坪政的三個兒子。
和那年的魏瑕一樣大,眉眼稚嫩。
端詳著,董霆狠狠握拳,大聲開口。
“你們這群小家夥。”
“一定要記得他啊。”
追溯畫麵繼續。
98年1月27日。
除夕。
緬邦少見響起炸裂聲卻沒人驚慌。
他們都知道,這不是槍聲。
這裡不光是緬人,還有東方遠征軍的後代,華人,曆史上逃難下南洋的百姓,還有東南亞身影。
他們都有過年的傳統。
所以,鞭炮聲響起的時候,罕見的無人慌亂。
常年麵無表情的緬家農戶也默默看著,眼底有了一點希望和憧憬。
有人在吊腳樓掛起燈籠,紅彤彤的很喜慶。
對聯上的毛筆字算不上好看,但寓意很好,以往被稱之為桃符。
還有人提著糖和餅乾,油,肉,打算過個好年。
時光轉瞬即逝,魏瑕跟隨光頭和孫斌,走進一處磚瓦院落彆墅。
院落外有人拿著槍,牆頭纏繞著蛇形網,鋒銳刀刃觸目驚心。
從蓬奈溫帶著他們抵達後,這段時間魏瑕一直以駱丘市下線的身份跟著驗貨,檢查,喝酒,碰毒,還有就是深夜靜靜地記錄毒販之地每一處數據,痕跡,建築方位。
再一次醉醺醺從毒販房間出來,魏瑕跌跌撞撞,已是深夜。
魏瑕總覺得緬邦的月亮沒有故土的圓。
回到自己房間,魏瑕鬨出很大動靜,故意讓外麵聽到,但眼底已經恢複清明。
麵前是,紋身針,顏料,烈酒。
魏瑕將自己關在小房間裡,開始用緬邦獨有的方式紋身。
麵前是各種小鏡子堆積起來的鏡麵,可以照到全身。
因為他沒打算讓任何人知道,隻能自己給自己紋身。
穿著短褲,即便是緬邦的天氣也讓他感覺冷的厲害。
深吸一口氣,魏瑕選擇從右臂開始。
按照緬邦文化,圖騰和宗教形象較多。
魏瑕決定按照七重聖象加密,用宗教形象掩蓋運輸路線和地理特征。
右臂上是轉輪聖鹿圖騰。
鹿角分叉角度對應經緯度彆墅群,每3°分叉,對應1°經度偏移。
鹿蹄則按照深淺構造摩爾斯碼標記,記錄毒販彆墅群大概輪廓。
紋身帶來大量血跡,針刺的細密凹痕看起來觸目驚心。
帶著顏料滲透到了身軀,魏瑕隻是目光注視著,任由沾染顏料的痛感深入。
之後開始左腿。
左腿魏瑕用的是娜迦蛇。
蛇鱗紋身構造矩陣,按照237片蛇鱗,第5、12、21構造出凸起,形成進製代碼。
蛇眼瞳墨水使用紫外線墨水繪製出毒生產車間交界點坐標。
之後是右腿。
須彌山曼陀羅圖騰構造。
七重山脈輪廓緩緩在魏瑕皮膚上成型。
分彆對應運輸線路海拔變化,每一毫米等高線實際為五十米。
上麵雲紋標誌流動,則代表毒販武裝換崗時間。
按照順時針為單數日,逆時針為雙數日標誌。
酒精潑灑,魏瑕開始注射防感染藥劑,之後吞咽了一點抗生素,開始吃飯。
外麵鞭炮聲響起,魏瑕右臂和雙腿紋身逐漸成型。
彆墅窗邊,魏瑕在除夕夜靜靜地看著。
外麵有人吵鬨,歡呼,喝酒,像是回到國內。
而現在,魏瑕在繼續檢查紋身每一處細節。
鞭炮聲幾乎沒停下。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大國方向,也沒停止紋身。
他沒有任何哀傷和軟弱。
那些第一代緝毒警散亂的白骨。
都在讓他自己提醒自己,第一代緝毒警沒做完的事情,自己要做的事情。
繼續做。
除夕夜,十二點。
魏瑕終於放下紋身用針和顏料,額頭細密冷汗讓他愈發虛弱。
鮮血淋漓,滿布皮膚。
魏瑕擦拭額頭汗水,看向鏡子。
幾十張小鏡子組成的鏡麵似乎將人影分割成一片一片。
鏡子裡是一張怎樣的臉?
雙眼深陷,麵色帶著病態蒼白。
頭發開始脫落,鼓起大大小小的瘡。
暫且算是一張皮包裹著骨頭吧。
魏瑕牽扯著嘴角,調整了好幾次,算是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呼。
魏瑕索性仰麵躺下,不想看裡麵的自己。
手臂和大腿上還有鮮血冒出來,夾雜著針刺後顏料的灼燒,火辣辣的。
他眼瞳放空,怔怔開口。
“等到99年的1月除夕,我就十八了。”
“我一定要活到十八。”
說到這,身體熟悉的毒癮生理戒斷反應出現。
乾嘔,惡心,控製不住的肌肉抽搐。
強烈的上癮感讓他掙紮著從地麵爬起來。
那些渴望注射的不安分因子試圖操控,直到他翻身艱難跌入冰冷水桶。
刺骨寒意在生理上同樣將他包裹,冷的病態蒼白的臉逐漸鐵青。
魏瑕蜷縮在其中,牙關碰撞發出咯咯聲響。
“我得活到十八。”
“身上的地圖必須帶走。”
“還沒看到弟弟妹妹。”
“腦波和ai研發不能停下。”
冰冷水桶中魏瑕笑容牽強,抬頭,眼底細密血管近乎爆裂開,帶著大片殷紅。
“長江,滿漢那群混蛋找到磁帶了吧?”
“是不是已經聽到了?”
冰冷水桶中,戒斷反應讓他瞳孔逐漸渙散,之後幾次強行凝聚。
魏瑕終於撐過,起身搖晃著抵達床邊,陷入沉睡,即便是睡覺他手裡也還握著匕首。
這是常年沒有安全感留下的習慣性動作。
已經開始掉落的眉頭緊皺,不時驚醒,然後再次顫抖,裹緊毛毯。
像是孩童蜷縮在媽媽懷裡。
隻有這樣,他才能在毒販老巢裡入睡。
窗外鞭炮忽然炸裂,有人嚎叫的突兀。
魏瑕嚇醒,猛然抓緊匕首,額頭一層汗珠滾落,警惕看著周圍。
黑夜寂靜。
他麻木反應,再度躺下。
緬邦過年的鞭炮不斷響起。
少年蜷縮,僅僅靠著毛毯帶來的一絲溫暖。
他的紋身護佑著枯槁般手腳,乾瘦身軀像是包裹在骨頭外的一層皮,整個人因為毒癮戒斷變得一驚一乍,一點聲響都讓他急促驚醒。
桌子上散亂堆滿了各種吃的,還有粗糙的鍛煉器械。
在又一次被鞭炮聲驚醒時,魏瑕自言自語的鼓舞自己:“如果神明一直不曾幫我。”
“那說明神明一直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