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辭了黛玉,去怡紅院,叫襲人把寶玉要的東西拿來,再去官中支取了三百兩銀子。
回到二門,交給等候著的賈璉。
斜瞥他一眼,說道:“這銀子你一分不許拿,全交給寶玉!”
賈璉忙應下。
王熙鳳豈能看不出他想法?恨恨說道:“你林妹妹為這銀子吐了血,你再敢拿走,就是狼心狗肺也不如,是黑了心的王八!”
賈璉一怔,“好好的林妹妹怎麼會吐血?”
王熙鳳沒回答,賈璉猶豫片刻,說:“我先給寶玉一百兩,剩下的我替他收著,等他用完再給他就是了,這錢終歸還是用在他身上。”
王熙鳳翻了個白眼,也不跟他告辭,自顧自的走了。
賈璉多日後見到一次她翻白眼的模樣,竟是看得呆住,他原先怎不知道媳婦做這般動作時,竟是如此嫵媚。
平兒還未走,問他:“二爺,寶玉真的叫林姑娘去求皇帝?”
“豈能有假?”
賈璉回過神,拍了下那一包東西和用紙包好的銀子。
平兒看明白了,寶二爺幾次叫人回來拿東西,已經是叫林姑娘去求皇帝開恩。
“各人都有難處……罷了,我得回去伺候奶奶,二爺多保重!”
平兒看他一眼後,也回去了。
賈璉看著她嫋嫋婷婷的背影,心裡想到,兩府上下女眷都被沒入掖庭,何止寶玉的林妹妹,連他的妻妾也保不住。
搖了搖頭,拿著東西走了。
……
瀟湘館。
黛玉臥在床上,合緊雙目,纖弱的身子裹著紅綾被,定定的躺在床,如同羽化仙逝而去,令人看著心疼。
“姑娘。”紫鵑端藥來,勸她道:“寶二爺如今在城外,消息難以傳進來,誤會或傳錯也是有的,先前二爺在怡紅院的時候,二爺和你還經常誤會鬨脾氣,何況如今?”
黛玉方才慢慢睜開眼,在紫鵑的服侍下坐起身,
“我隻恨他自己說話不算數,那乾王進京前,他說便是被抄家,當個平民百姓下地乾活,叫我在家織布……如今再看,他哪裡能下地乾活?說的話不過是來哄我。”
紫鵑知道,姑娘犯愁的是,原本被抄家後,她與寶二爺將來都是平民身,再沒以前的錦衣玉食。
原本還想過男耕女織的日子,可寶二爺受不了苦,就徹底斷了這念想。
寶二爺先前隻讀雜書,想教人子弟是不能夠的,當賬房又要托人找關係,紫鵑一時也想不出來,二爺究竟能做什麼賺錢養家。
但如今不是他的事,是姑娘。
紫鵑笑著勸道:“二爺是國公府的公子哥,從小就嬌生慣養,屋裡八個丫鬟伺候,驟然被抄家,他哪裡能習慣乾活?等過個個月,慢慢的也就會了。”
屋內安靜下來。
好一會,黛玉才幽幽道:“這次我給他三百兩,可我又如何還給乾王?”
瀟湘館有銀子,但那也都是皇帝的。
紫鵑一時也犯難,姑娘不想欠乾王楚延的,可偏偏寶二爺又需要用銀子,也隻有姑娘能給他錢。
“林姐姐!”
這時,史湘雲氣喘籲籲的從外邊跑進來,見到她沒事後,才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紫鵑詫異問:“雲姑娘是怎麼了?”
湘雲坐到黛玉床上,又仔細看她一會,才說:
“方才聽鳳姐姐說你病得吐了血,我想到了他念的詩,一焦急,就急過來看你……林姐姐,你身子好些了沒?千萬彆怕麻煩,我派翠縷去二門叫太監去喊太醫來,叫太醫再給你看過!”
黛玉心中感動,勉強笑著說:“是誰念的什麼詩?值得雲丫頭十萬火急的趕來,你若是跑跌倒了,那豈不是冤死我了?”
湘雲有些臉紅,嘻嘻笑了,不肯說。
黛玉催她兩聲,湘雲才不好意思的說道:“是皇帝陛下給我念的詩。”
是那乾王?
“念的什麼?”黛玉問。
“詩是好詩,可就是太頹喪了些,你又病著,更不該聽那清奇詭譎的詩。”
湘雲朝她笑道:“等你病好了,我再跟你一起把這首詩聯完!”
她聽到那兩句詩後,就想念給園子裡的姊妹們聽,可又沒找到作詩的閒情逸致。
黛玉道:“這詩既是叫你趕著來見我,定是與我相乾,你卻又不說出來,豈不叫我心裡憋得難受?我既難受,病又好不了了~”
湘雲聽她這麼說,也覺得有道理,才念出來道:“他作的詩是這一句: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湘雲又笑道:“這詩可真好,隻是我想不透他為何忽然念給我聽,你——”
她待要問林姐姐,卻見她臉上已滿是驚容,似是從這首詩裡聽出了什麼。
“冷月,葬花……魂。”
黛玉口中喃喃,身子因這句話而微顫著。
湘雲忙說道:“林姐姐你彆把這‘葬’字放心上,原是我胡亂想的,你現在好好的,這字跟你不沾邊!”
她擔心的是“葬”字,因而急匆匆跑來。
黛玉想的,卻是“葬花”二字。
那乾王楚延,究竟是無意念出來,還是有意告訴她,他知道她在園子畸角立有花塚,專收了落下的花瓣埋在土裡。
這事她從不與人說,唯恐被人笑她癡,隻寶玉一人知道。
如今,那乾王楚延,竟也知道她葬花之事?
黛玉不禁又想到夢中所見,他健壯高大,望之如蛟龍又如猛虎,原本她以為是夢中所想,當不得真,可雲丫頭回來後,跟她講的皇帝楚延模樣,氣質神韻竟也與她夢到的男人相似!
“林姐姐,林姐姐!”
湘雲喊了她兩聲,黛玉方才回神,勉強笑了下,說道:“這首詩當真清奇,叫人聽了不免心驚。”
湘雲笑道:“正是呢,‘葬花魂’究竟是怎麼想出來的?好新奇的文字!”
黛玉不答。
湘雲忽然說道:“我明兒要進宮一趟。”
“你進宮做什麼?”黛玉抬眸看她。
湘雲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臉上微紅:“我、我進宮謝他給我祖母開恩,叫我祖母能安享晚年。順道給林姐姐請個太醫來~”
黛玉道:“今兒你請了一個,明兒又請一個,後日又再請一個,太醫不必在太醫院裡了,隻住在府裡專門伺候雲丫頭!”
湘雲和紫鵑都笑起來,連黛玉自己也笑了。
見了好了些,湘雲叮囑她好好養病,起身要告辭。
“雲妹妹。”黛玉叫住她,“明兒你進宮,先替我跟皇帝謝罪,等過些日我身子好了,再進宮給他負荊請罪。”
不管是請罪,還是為“葬花魂”一事,她都已決意入宮一次。
倘若過幾日她死了,湘雲先進宮替她謝罪,也算了結這一場恩怨是非。
人死如燈滅,她既死了,欠他的幾百兩銀子的債也消了,總不能死後魂魄還給他還債。
……
趙姨娘知道史湘雲明日要獨自進宮後,飛一般來到秋爽齋。
探春迎母親入內室,給她奉茶,卻又冷著臉問:“姨娘來我這做什麼?”
“沒良心的!”趙姨娘發牢騷,“這裡又沒外人,賈府也倒了,太太不是太太,奶奶不是奶奶,你還叫我姨娘!我真是白養你了!”
探春早已習慣母親的性子,也不接她的話,隻問她:“母親來是為了雲丫頭入宮的事?”
提到入宮,趙姨娘立馬拋開剛才的不快,忙說道:
“原來你也知道了,正好,你明兒也入宮去,求求皇帝,叫人把你兄弟接回來……若是不行,跟蘭兒一樣接入宮中,也比在軍營裡強,他才幾歲大?在軍營裡要怎麼活?”
探春臉色不變,趙姨娘知道她與弟弟素日不怎麼好,又求她道:“你也該可憐可憐我,我在府裡熬油似的熬了這些年,才有你和你兄弟,若是我年輕十歲,我也豁出臉進宮去!”
探春不免吃了一驚,看向她。
趙姨娘臉上一紅,嘟囔說:“那秦氏都進宮了,我怕什麼?隻可惜我不年輕,沒有你這樣的好樣貌……你跟我年輕時候一樣標致,甚至還好些。”
望著女兒出落得神采飛揚模樣,她不免有幾分懷念之色。
探春心軟下來,說道:“園子裡姑娘進宮後,都得了皇帝優待,我若是著急進宮,彆人豈不說我是趨炎附勢,不耐寂寞之人?”
“你不敢去說,我去!”趙姨娘猛地站起身。
“你先坐著!”
探春無奈道,“待我想個進宮的理由。”
趙姨娘道:“雲丫頭進宮也沒理由,隻說是進宮謝恩,先前在信中寫有你名字,還找什麼理由?”
探春想了一陣,實在想不出來,隻得也借同樣的理由。
先去找賈母,再去找湘雲,定下了入宮之事。
……
且說賈璉,回到軍營後,先拿出二十兩送給監工等人,再拿出三十兩送給管事。
於是,收了錢後的管事,親自到賈寶玉營帳中,認他做了兄弟。
等管事走了,賈璉才把剩下的五十兩銀子,以及衣物、藥膏、玫瑰露等東西交給寶玉。
這百兩銀子他是一分沒賺!且剩下的二百兩也沒瞞他,如此方才對得起林妹妹為這銀子吐的血。
看到如此多的白花花銀子,營帳四周的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果然是出自國公府的二位爺!”
監工笑嗬嗬的走進來,不動聲色的看一眼賈寶玉的那些銀子,笑道:“我就知道你們是有本事的,家中大姐又在宮中,我早想與二位結拜,恨不能夠。”
賈璉忙拱手,認了他當大哥。
賈寶玉素來最厭仕途經濟,對應酬世務更是厭惡,眼下隻想守著銀子,有什麼事用銀子將他們打發了。
監工道:“寶二爺豈能住這混雜的地方?我那還有一張乾淨的帳篷,快些搬了去!”
賈寶玉聽了,不由大喜,朝他道:“你隻說多少銀子!”
監工笑道:“也不多,住一晚上隻要半吊錢,一兩銀子能住三晚!”
賈璉唬了一跳,一兩銀子才住三晚,多少錢才夠揮霍?
他剛想談下價錢,寶玉就朝監工扔了一塊銀子,“快拿走,帶我去乾淨的帳篷,再為我準備一桶熱水!”
監工樂嗬嗬的笑了,叫上幾個人,親自將賈寶玉的東西搬去新帳篷。
賈璉隻能歎了口氣。
第二日。
他去管事那聽差,卻見管事旁邊多出一個伺候的人,長得花容月貌,又是個年輕男人,便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是賈家的人?”那年輕男人猛地看向賈璉,忽然跑到他跟前跪下,抱著賈璉大腿哭到:“寶玉,寶玉也在這裡,是不是?”
賈璉一聽,一個頭兩個大。
“怎麼回事?”管事裝模作樣的問道,“昨兒我才把你從城裡買來,沒想到天緣湊巧,你和我鏈兄弟竟是認識的!”
眾人都讚歎天下事竟這樣巧合。
賈璉知道沒法,隻能帶著這蔣玉菡到賈寶玉帳內。
“寶玉!”
“琪官……竟是你,老天竟讓我在這遇著了!”
兩人痛哭抱在一起。
賈璉心道果然壞事了。
這蔣玉菡原是忠順王爺府裡唱戲的,小名琪官,忠順王爺被抄家,蔣玉菡也被賣了去,“剛好”被管事買來。
帳內兩人互訴衷腸,賈璉卻在帳外愁眉苦臉。
過了一會,賈寶玉出來,朝他作揖:“二哥哥,你定要再救我一次,這琪官……”
“要五百兩。”
賈璉隻給他價格,才剛從管事那出來時,他就打聽好了贖買這戲子的價格。
換做是以前,五百兩彆說買琪官,就是跟忠順王爺提出這事,就能被他叫人打出來。
但今時不同往日,琪官這樣淪落出來的戲子,能賣百兩已是高價。
“這……二哥哥,銀子。”賈寶玉知道銀子不夠,但又舍不得琪官。
“你也知道銀子不夠,自身都難保,何況他人?”
賈璉不鹹不淡的說。
“既是兄弟,何必說這話?”
管事走了過來,看了眼賈寶玉身上穿的繡金團花箭袖,拍了拍他肩膀:“我吃點虧,你們有多少就湊一些,琪官就讓給兄弟你了!”
“……”
賈璉無話可說。
於是,昨日他才從榮國府拿出來的東西,藥膏,衣物,玫瑰露,剩下的二百兩銀子等,全都被管事要走。
一分不剩。
過了幾天,帳篷租期到了,賈寶玉與蔣玉菡又被趕回大帳篷內,與一群如狼似虎的男人睡一起。
個中事如何,不得而知。
賈璉卻是不敢再回府裡要錢,免得林妹妹又吐血一次,白白把銀子給寶玉揮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