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定下要入宮,岫煙倒沒太放在心上,明日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
她心裡掛念的是另一件事。
下午時,她去了櫳翠庵,到了庵門前,見一位身姿窈窕,穿著灰色僧衣的女子,正是櫳翠庵的妙玉。
岫煙站在原地看她,妙玉正拿著掃把,神情淡淡的在掃地,昨夜裡下了一場雨,將梅子打下了不少,妙玉將地上的梅子與落葉慢慢的掃到一塊。
不見她急躁,也不見她煩心,仿佛真的是一位隱居在大觀園的世外高人,外頭轟轟烈烈的改朝換代,抄家滅族,都與她不相乾,她隻守著櫳翠庵這一畝三分地。
岫煙卻知道,妙玉塵緣未斷,未必就真的心靜如水。
不然,她何必留著一頭烏黑青絲?
岫煙看去,妙玉並未戴僧帽,頭發綰起,用一根梅花枝做成的發簪插著,卻又身穿灰色僧衣,隨著手上動作,僧衣輕飄,貼在她窈窕身段上,讓人能看到她身子的曼妙玲瓏。
若是封妃……
“你怎麼來了?”妙玉抬頭見到她,便淡淡問道。
二人是好友,平日裡卻似乎比常人還生疏些,妙玉在寶釵黛玉等人麵前會說會笑,在岫煙麵前反倒不怎麼笑。
岫煙笑道:“我來跟你說件事。”
妙玉低下頭拿著掃把繼續掃地:“自你來賈家後,跟我說的都是凡塵俗世中的雞毛蒜皮事,有什麼可說的呢?你若悶得慌,就站著等我掃完地再說,念往日情分,我為你開解。”
岫煙道:“我明日裡要進宮去了。”
妙玉瞥她一眼,難得在她麵前笑起來:“這倒是要恭喜你。”
岫煙知道,她這話是發自真心的,不禁為她歎道:“我擔心你也要入宮,故而來跟你說。”
妙玉素雅淡然的臉龐上,兩彎眉毛蹙起,疑惑的看她,點頭道:“你等會。”
於是回頭從庵裡叫了個小丫頭來,讓她繼續掃地,又領著岫煙進入櫳翠庵後耳房中,二人坐下,妙玉為她沏茶。
岫煙見她坐下後,那玲瓏身段、纖細腰肢,在僧衣內仍舊清晰可辨,心裡不禁疑惑,跟她說:
“聽入宮過的珠大嫂子說,皇上欲要召你入宮,去那宮中的寺廟裡當主持。”
妙玉沏茶的動作一頓,冷笑起來:“宮門千重深,裡頭不知多少皇帝妃嬪,將來又添上許多王爺、公主,皆以皇家權勢欺壓人,我何苦去自討沒趣?”
岫煙知道她心性孤傲,先前來賈府時,也要王夫人下帖請她,她才肯來。
“可皇帝真要下旨,你若不去,就是抗旨不尊。”
岫煙看著沏茶中的妙玉,慢慢說道。
妙玉低頭擺弄風爐,將舊年的雪水燒開,不知心裡作何想。
過了一會,才問她:“皇帝下旨召我入宮不曾?”
“這倒還沒有,禦花園裡有座寶靈宮,皇帝遊園子的時候,說裡頭缺個住持,叫你去正合適。”
妙玉問:“他是如何知道我的?”
皇帝遊園,能偶然間想到她?
岫煙猶豫一會,才說道:“聽人說,先前府裡把年輕姑娘們名單上呈送進宮時,把你名字也給寫上了。”
話說完,她擔心妙玉會動怒,畢竟她是個出家修行的尼姑,雖說是帶發修行。
誰知,妙玉隻是淡淡的,並未發火。
岫煙因笑道:“倒是我多心了。”
妙玉的脾性古怪,卻是極有涵養的。
於是說:“明日我進宮,若是有機會見到的皇帝,再為你求情。”
妙玉淡淡道:“你也不必多事,皇帝未必就記得我,你隻管入宮享你的富貴去。”
岫煙笑道:“我有什麼富貴可言?再者,便是真有榮華富貴,我也不高興。”
妙玉也笑起來:“真真奇事,你本就是紅塵俗世裡打滾的人,有富貴可享,還不高興?”
岫煙輕輕搖頭,說:“這些日來,我冷眼旁觀賈家、王家、史家,他們先前哪一個不是富貴至極?可轉眼間就灰飛煙滅,老爺公子們都被罰去做徭役,府內姑娘黯然神傷,我雖不如你超脫,卻也看淡了,隻求過好日子就是。”
妙玉看了看她身上衣裳,皺眉道:“你明日就穿這衣服進宮?”
岫煙說是。
妙玉冷笑道:“你姑母待你也太刻薄了些,真勢利小人,你二兩月錢都給了她,份例菜也給了她一半,她沾了你的光,如今還一件衣裳也舍不得給你!”
岫煙低頭沒有說什麼,她縱是看淡了榮華富貴,可也為這些小事煩惱。
妙玉道:“你明日既和林姑娘進宮,就找你二姐姐要一些衣服首飾先穿戴著。”
岫煙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自己身上舊衣裳,想了一會後,說道:“二姐姐是個老實人,我借她定是會給的,可她那些丫頭婆子們都不是省事的,嘴裡會說些尖酸的話,她衣服尺寸與我不大一樣,傳出去姑媽又來說我,總歸是件麻煩事。”
“我想,雖是舊衣裳,卻也是好的,穿著進皇宮也未必不行。”
岫煙笑道。
妙玉聽了,也隻得歎道:“可惜我素日穿的都是水田衣,也比你高些,你穿上不合身。”
岫煙看了看她胸襟,又低頭看下自己的,因笑道:“妙玉你身段也比我好些,我若穿了,顯得太過寬大。”
妙玉難得臉上一紅,給了她一個白眼。
岫煙掩嘴笑了,她做白眼可真少見。
坐了一會後,岫煙才告辭離去。
晚上時,果然沒人給她送衣裳來,第二日起來時,岫煙也就穿上自己最好的一件折枝玉蘭刺繡圓領袍,下身穿水紅長裙,帶了探春先前給她的玉佩,頭上略作打扮,跟迎春道彆後,出門去瀟湘館。
進去後,見黛玉才剛梳妝完,也並未太過盛裝打扮。
雪雁看了看她,因笑道:“邢姑娘進宮,倒也不曾多打扮。”
紫鵑知道邢岫煙家裡清貧,這話說了會讓人起疑心,忙朝她說:“你去跟雲姑娘說,邢姑娘到我們這兒了。”
雪雁去了。
黛玉心細,聽出紫鵑話裡意思,悄悄打量兩眼岫煙,才想起來她入宮並無多少珍貴首飾可做妝扮,一時倒有些自責,她昨日裡沒有想到,眼下再給她找首飾也來不及了。
寶姐姐也是常留心的人,可她竟也沒想到,許是管著府裡太忙給忘了。
“林姐姐,入宮可有什麼要尤其注意的規矩不?”岫煙含笑問。
黛玉看她神色,竟不像彆人初次入宮一樣忐忑不安,倒像是隨遇而安的超然模樣。
她常與妙玉在一起,妙玉心性高潔,卻也未必有邢姑娘這般出塵。
想到這,黛玉笑道:“宮裡彆的倒沒什麼,隻是你要留心,那皇帝是個……”
她倒不好說了。
“是個什麼?”岫煙問。
黛玉隻好含糊說:“他是個霸道的,見了漂亮姑娘就抱,抱了就親,你須得多留心。”
“……啊?”
岫煙呆住。
林姐姐是在說頑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