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麵無表情地聽著楚丹秋自言自語地抱怨“缺乏想象力的庸人”和“自食其果”之類的話。
過了一會兒,她深吸一口氣,臉上重新掛起愉快的笑容,把注意力轉回到他身上。
看來這所學閣裡沒有一個是正常的老師。
林昭然不禁懷疑,是教學的壓力導致了這種結果,還是隻有瘋子才會願意在這裡任教。
「不過,我跑題了,」楚丹秋愉快地說道:「我想我該停止浪費我們的時間,告訴你我想讓你做什麼了。來,我給你演示一下……」
楚丹秋要求複現的方晶頗為精妙。
其核心不過是以明光術為基的燈盞,卻暗藏諸多玄機:
需識得特定口訣方能啟閉;
須辨明主人真言與尋常閒談之彆;
備有三重明晦變化;
若某麵被物所遮——如置於地麵或裹入錦衾——便自行斂去該處光華以節真元;
快速輕叩任意兩麵即可調控其明滅;
更可認主而定,唯奉一人之命。
楚丹秋道不必強求毫厘不差,隻消看他能參透幾分便好。
此言大善,因這考題遠比他往日所習符籙圖譜繁複百倍。
下回授業定在朔日,雖有兩日閒暇,他自忖難以儘解其妙。
對此等授業之道,林昭然心下五味雜陳。
楚丹秋確將他視作可造之材,此為其善;
然這般「投之深淵而後觀其鳧水」的教法,未免太過酷烈。
「進。」
林昭然在踏入趙虛明書齋前長歎一聲。
好個周終結語。
縱有千般不是,楚丹秋的授業方式比這位可親得多。
「林昭然?坐。」趙虛明根本不等回應。
一支狼毫破空而來,被他嫻熟接住,卻不想筆尖竟自行浮於掌心旋轉——糟,這下意識之舉怕要招來責難。
「燃光。」趙虛明眼皮都不抬,對他這番炫技全然無動於衷。
林昭然早料到此節。
狼毫倏然回掌,綻出幽幽冷焰。
不待吩咐,他已令毫光流轉七彩,時而明滅變幻,儘顯掌控之精微。
趙虛明霜眉微挑:「老夫可沒說準你停懸筆之術。」
林昭然唇角幾不可察地一顫。
若以為這能難倒他,未免太小覷人了——將兩種真元操控合練早是家常便飯。
轉眼間,那支狼毫便在半空旋出光痕,如螢火織錦。
趙虛明指節輕叩書案,似在沉吟。
莫非當真令這嚴師語塞?當真要天下大亂了!林昭然暗自期待這怪人還能出什麼難題。
「焚物之試大可免了。」趙虛明忽然道,「終究是三式中最粗淺的。」
此言倒讓林昭然心頭一緊——較之懸筆與燃光,他控火之術確稍遜一籌,自然打死也不會承認。
「根基尚可,雖未登堂,也算入室。至於心性麼……」他忽然從案底抽出一卷帛書:
「雲墨心特意求情,要老夫『稍斂嚴苛』。縱使很想重夯你那搖搖欲墜的根基,且暫授些進階法門罷。」
卻見趙虛明遞來一條素絹,林昭然一時茫然無措。
「這是……?」
「蒙眼布。」趙虛明冷然道,「縛目則不見物。」
「弟子愚鈍,不知此舉何意?」
「練爾感知真元之能。」趙虛明袖中突然滑出三顆瑩潤玉珠,「蒙眼之後,老夫會以這些注靈珠擲你。」
林昭然瞠目結舌,疑為幻聽。
「或左肩,或右肩,或直取麵門。」趙虛明指尖輕彈,彈珠淩空劃出光弧,「中一發則扣一分,妄動亦扣一分。得十分即止,否則練至課時儘。」
竟真是字麵意思!
林昭然暗自咬牙——趙虛明啊趙虛明,這就是你說的「稍斂嚴苛」?
此後半月,林昭然埋首符籙圖譜之中,日子忙碌卻規律。
楚丹秋見他勤勉,授業愈發儘心,竟連休沐日也要加課——這位教習似乎全然沒有私務纏身。
雖獲益良多,但那疾風驟雨般的進度令他暗自慶幸回溯之期將至。
這般授業,他自忖至多再撐月餘便要力竭。
有趣的是,此番輪回似乎格外惹人注目。
或因他在雲墨心麵前展露的才學,或因他默默接下楚丹秋布置的如山課業,又或許……
趙虛明竟破天荒在其餘教習麵前美言了幾句?
最後這條想必是他想多了,畢竟那「蒙眼避珠」的試煉至今仍無寸進。
無論如何,眾人對他突然青眼有加,倒是稀奇。
往日任憑他如何用功,也少有人側目。
本欲借勢謀些便利,奈何終日案牘勞形,竟連算計的力氣都沒了。
且待下回重啟再作打算。
這般矚目卻壞了他結交墨玄的打算。
那摩羅族少年本就忌諱引人注目,若與林昭然往來密切,必招來諸多窺探。
更何況墨玄還要照料幼女,縱使尋常時候,怕也無暇與同窗交遊。
倒是慕容雪對他青眼有加——雖然他全然不明就裡。
便在此時,異變陡生。
毫無征兆地,一陣天旋地轉的撕裂感襲來,萬物儘墨。
再睜眼時,琪琪正壓在他身上,滿臉得意。
此事緣由,林昭然隻想到兩種可能。
其一,有什麼人或物在他毫無察覺時取了性命。
但他自忖近日未曾結仇,世間也罕有能令人瞬息斃命的天災,何況連痛覺都未及感知。
其二便更教人不安——當他在青雲城研習符籙圖譜時,張明遠正在某處行險。
張明遠死了。
其魂魄溯回往昔之時,將他的魂魄也一並拖了回來。
這便意味著……他與張明遠有某種他不知道的聯係。
該死!
林昭然重重踏進房門,反手甩上門扉,力道大得驚人。
他早該料到藏書樓裡尋不到半點關於魂契的新知,但空耗整日光陰仍令他心頭火起。
那些典籍翻來覆去都是初入學閣時聽過的老生常談:魂契乃凶險莫測的禁忌之術,稍有不慎便會釀成駭人惡果。
總有些癡兒妄圖借魂契締結姻緣,不出三月便因魂魄相侵對簿公堂。
最可怖處在於,締約雙方必有一人漸被對方心神侵染,最終性情大變,化作唯命是從的提線傀儡。
此法用於締結本命靈契馴化靈獸倒還相宜——禽獸蒙此點化往往靈智大開,更能駕馭天賦神通。
但若施於開靈智之輩
他顫抖著五指插入發間。
此刻隻盼自己猜錯——
若真與張明遠結了魂契,對方真元容量是他理論極限的六倍有餘,性子更是天生張揚,更遑論那人在時光回溯中多熬的數十寒暑
勝負之數,不言自明。
最棘手的是此事竟無人可訴。
他幾乎能確定——正是這魂契(或類似之物)令他隨張明遠一同陷入時光回溯。
若貿然求助,旁人定會主張斬斷魂契(此乃常理,若在平日他必欣然應允)。
可一旦張明遠在月末重啟循環,他這些時日在回溯中所得種種,連同記憶都將煙消雲散。
當真進退維穀。
他深吸幾口氣。
或許自己太過悲觀——按他與張明遠懸殊的修為差距,若真有魂契侵蝕,此刻早該性情大變。
可他分明未覺半分異樣,更無絲毫屈從之念,尤其對那廝。
看來事態未必如想象中糟糕,說不定隻是自己杞人憂天,忽略了其他合理解釋……
忽聞叩門聲。
這個時辰——
是了,定是陶晚晴。
他長歎一聲,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待得叩門聲漸成擂鼓之勢,才勉強開了房門。
「喲,小強!」
「姑奶奶。」林昭然語氣裡摻著三分無奈七分倦,「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可要進來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