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著鬆濤聲掠過鬆濤城,林風站在營帳外,仰頭望著滿天星子。
殘玉貼著心口,還帶著方才湯盆的餘溫——那是楚瑤從宮裡頭省下來的小米粥,混著柳如煙倒進去的最後半壇酒,在營火裡熬出了暖烘烘的甜香。
"林帥。"
熟悉的銀甲輕響從身後傳來。
蘇婉兒的手掌落在他肩頭上,帶著刀傷未愈的粗糲觸感,卻比鬆濤城的月光更暖。
她箭傷雖未全好,動作倒還是利落,甲葉相撞的脆響裡,林風甚至能聞見她身上淡淡的藥香——是今早他親自給她敷的金創藥,摻了楚瑤托人送來的雪山上的熊膽。
"我在想,"蘇婉兒往前一步,與他並肩望著星空,眉骨那道疤在夜色裡像道發亮的裂痕,"當年我爹守雁門關,最後那夜也是這樣的星子。
他說,帶兵的人最怕什麼?
不是刀槍,是心裡先涼了。"她轉頭看他,眼睛裡映著營火殘紅,"可你看咱們的兵——張副將的湯碗還沾著小米,李將軍甲縫裡的血漬沒擦淨,連城牆根打盹的小卒都抱著熱湯餅。"她忽然笑了,露出顆虎牙,"他們心裡頭的火,比營火還旺。"
林風喉嚨發緊。
他想起方才帳中眾人的臉:張副將喝湯時沾在碗沿的小米,是楚瑤從自己例份裡摳出來的;柳如煙指尖的墨痕,是她在炭灰裡篩了整夜密信殘片留下的;蘇婉兒箭傷泛著的淡紅,是三日前替他擋下北戎弩箭的痕跡。
那些細碎的光,原來早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織成了網。
"婉兒,"他聲音發啞,"你這傷"
"打緊的?"蘇婉兒猛地捶了他後背一拳,甲尖撞得他魚鱗甲發出悶響,"上個月在青牛坡,你替我擋那記狼牙棒時,肋骨斷了三根都沒皺眉頭。"她蹲下身撿起塊碎石,用力拋向遠處,"明兒左賢王的十萬騎兵要是敢過鬆濤河,我這箭傷能當令旗——就說蘇將軍的箭,專射北戎人的咽喉!"
遠處傳來巡夜的梆子聲,"咚——咚——"敲得人心跳發緊。
林風剛要說話,身側忽有銀鈴輕響。
"林帥,蘇姑娘。"
柳如煙的身影從陰影裡浮出來,月白裙角沾著星點泥漬,腕間銀鈴碎玉似的響成一片。
她手裡攥著張染了茶漬的紙,指尖還沾著未擦淨的墨痕——定是剛從密探那裡抄完情報,連硯台都沒來得及收。
"北戎的動靜比咱們想的大。"她將紙頁展開,借營火餘亮指給他看,"西市糧棧地下挖了地道,南城門甕城的石縫裡塞了火油包,連城防營的更夫裡都混了細作。"她頓了頓,墨香隨著呼吸散出來,"更要緊的是"她抬眼望他,眼尾那顆朱砂痣在夜色裡像滴血,"我讓線人扒了戶部陳侍郎家的狗洞,裡頭埋著北戎的金葉子。
陳侍郎上月還替王雄遞過折子,說鬆濤城缺糧要撤防。"
林風的手指驟然收緊。
前幾日柳如煙說王雄三夫人換炭灰裡藏密信的事,此刻在腦海裡轟地炸開。
北戎的號角聲、王雄的暗線、軍中舊勢力的窺探這些碎片突然連成了線——左賢王敢在秋高馬肥時犯邊,哪裡是單憑十萬騎兵?
分明是王雄之流在朝裡拆台,在軍中埋雷,要裡應外合,把鬆濤城變成乾元的絞肉機!
"林帥?"蘇婉兒察覺他氣息變化,伸手按住他腰間的虎符,"怎麼?"
林風望著柳如煙手裡的紙頁,看見上麵歪歪扭扭的字跡,是密探用左手寫的防追查體。
他又想起城牆根打盹的小卒,懷裡的湯餅還是熱的——那是楚瑤讓宮娥們半夜起來烤的,怕涼了傷胃。
"煙兒,"他聲音沉得像鬆濤河底的石頭,"你說的這些,能在天亮前讓各營校尉都知道麼?"
柳如煙指尖的墨痕蹭在紙頁上,暈開團淺黑:"我讓飛鴿傳了副本給各營暗樁,天亮前能送到。"她忽然笑了,眼尾的朱砂痣跟著翹起來,"林帥忘了?
您教過我們,戰場的刀要快,情報的刀要更快。"
"好。"林風抬頭望向星空,最亮的那顆星子正懸在鬆濤城箭樓上。
他摸了摸心口的殘玉,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碎玉照月"——原來那些散落的光,從來都不是他一個人的。
蘇婉兒的刀、柳如煙的墨、楚瑤的湯餅、士兵們懷裡的熱乎氣這些細碎的暖,早就在黑暗裡織成了網,要兜住將傾的天。
北戎的號角聲突然近了,帶著狼嚎似的顫音,劃破了夜的寂靜。
蘇婉兒手按劍柄,劍鞘上的獸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柳如煙將紙頁塞進袖中,銀鈴又輕響起來;遠處城牆根的小卒被號角驚醒,慌忙把湯餅塞進懷裡,手忙腳亂去摸腰間的刀。
林風望著他們,忽然笑了。
他摸了摸腰間的虎符,虎首紋路硌得手心發疼——那是皇帝親賜的,讓他"便宜行事"。
"去把李將軍和張副將叫來。"他轉身走向營帳,靴底碾碎了塊燒紅的炭,火星子劈啪炸開,"煙兒,你把陳侍郎的證據再理一遍;婉兒,你帶親衛去西市糧棧——"他腳步頓了頓,回頭望著滿天星子,"明兒這仗,咱們要連窩端了。"
蘇婉兒應了聲,大步往校場去了,甲葉撞出清脆的響;柳如煙福了福身,轉身消失在夜色裡,銀鈴漸遠漸輕。
林風站在營帳口,望著他們的背影,又想起柳如煙說的陳侍郎、王雄,想起北戎細作在城裡埋的火油包。
夜風卷著鬆濤聲灌進衣領,他摸了摸心口的殘玉,忽然輕聲道:"這不僅僅是"
話音被遠處的號角聲吞沒了。
他望著星子最亮的那處,眼神像鬆濤河破冰時的流水,冷硬而勢不可擋。
帳外的巡夜梆子又響了,"咚——咚——"敲得人心底發燙。
林風站在營帳中央,燭火在他身後投下搖晃的影子。
方才那句未說完的話被北戎號角撕碎後,他在夜色裡站了盞茶工夫,直到巡夜梆子敲第三遍時,才猛地攥緊腰間虎符——虎首紋路硌得掌心生疼,倒像是在替他按捺翻湧的殺意。
"傳各營主將,半個時辰內到中軍帳。"他對著帳外親兵說完,又補了句,"讓張副將把那碗沒喝完的小米粥帶著,涼了傷胃。"
親兵領命跑遠,林風轉身掀簾進帳。
案上燭芯劈啪爆響,映得羊皮地圖上的鬆濤河像條血線。
他指尖劃過西市糧棧的標記,又點在南城門甕城位置——那裡被柳如煙用朱砂圈了三個小圈,像三滴未乾的血。
帳外很快響起甲葉碰撞聲。
最先掀簾進來的是張副將,懷裡還揣著陶碗,碗沿沾著半粒金黃的小米,見林風看過來,他撓了撓後頸:"林帥說湯涼了傷胃,卑職就著懷裡的熱乎氣焐著呢。"
李將軍跟著跨進來,腰間佩刀碰在帳杆上,"當啷"一聲:"末將剛去校場轉了圈,弟兄們聽說北戎要過鬆濤河,個個把刀磨得能照見人影。"他掃了眼地圖,濃眉皺成疙瘩,"可林帥說的內鬼"
"不是可能。"林風打斷他,指節重重叩在陳侍郎的名字上——那是柳如煙用密探左手寫的防追查體,字跡歪扭卻刺目,"戶部陳侍郎私通北戎,王雄的暗線在朝裡拆咱們的糧道,鬆濤城的火油包、地道,都是給咱們準備的墳。"
帳中霎時靜得能聽見燭芯燃儘的輕響。
張副將手裡的陶碗"當"地磕在案上,小米粒蹦出來,滾到李將軍腳邊:"這狗官!
上個月他還說鬆濤城缺糧要撤防,合著是要把咱們往狼嘴裡送?"
李將軍的手按在刀柄上,指節發白:"末將這就帶人去抓陳侍郎!"
"抓不得。"林風按住他手腕,"陳侍郎是王雄的人,咱們現在動他,王雄在聖上麵前一哭,倒成了咱們擅殺朝廷命官。"他抽回手,從袖中摸出柳如煙剛送來的密信殘片——邊角還沾著炭灰,"得先把證據坐實,把北戎的手、王雄的線,全攥在手心。"
張副將突然湊近地圖,用沾著小米的手指點向西市糧棧:"林帥說西市有地道,卑職昨日巡查時見糧棧夥計往地窖搬麻袋,說是存新糧,可那麻袋沉得反常,兩個夥計抬著直打晃。"
"那是北戎的火藥。"林風聲音沉得像壓了塊鐵,"柳如煙說地道直通鬆濤河對岸,左賢王的騎兵過了河,火藥炸了糧棧,咱們的糧草就沒了;火油包燒了城門,北戎的騎兵就能直接衝進來。"他抬眼掃過帳中眾人,"更毒的是,等咱們被圍在城裡,王雄再在朝上參一本'林風失陷鬆濤',乾元的臉就徹底栽了。"
李將軍的刀"錚"地出鞘半寸:"那咱們就先把火藥搬出來,把火油包起了!"
"搬?"林風搖頭,"北戎細作盯著呢,咱們一動,他們立刻會報信。"他指尖在地圖上劃出條弧線,"明兒左賢王的騎兵到鬆濤河邊,咱們先放他們半渡——等他們過了河,西市糧棧的火藥就是咱們的炮仗。"
張副將眼睛亮了:"林帥是要引蛇出洞?"
"不是蛇。"林風的拇指摩挲著虎符,"是窩。"他轉向李將軍,"你帶三千騎兵,天亮前繞到鬆濤河上遊,等北戎騎兵過了河,就斷他們的退路。"又對張副將道,"你帶兩千步卒守南城門,火油包彆碰,等北戎衝過來時,給我把城門關得死死的。"
眾人領命正要退下,帳外忽有銀鈴輕響。
柳如煙掀簾進來,月白裙換成了青布短打,腕間銀鈴用布包了,隻餘極輕的碎響。
她手裡攥著個粗布包裹,遞到林風麵前:"這是北戎邊境小鎮的商隊腰牌,我扮成賣繡品的寡婦,明早跟商隊一起過界。"
林風接過包裹,觸到她指尖的涼——柳如煙慣常手暖,許是在外麵等了許久。
他打開看,裡麵除了腰牌,還有塊褪色的銀鎖,是北戎平民常用的護身符:"煙兒,邊境小鎮的細作比咱們想的多"
"林帥忘了?"柳如煙眼尾的朱砂痣在燭火下忽明忽暗,"您教過我,情報的刀要比敵人的刀快。"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衣襟,動作極輕,像怕碰碎什麼,"我在北戎有個線人,是前朝密探的舊部,他說左賢王帳下有個謀士,總戴著青銅麵具"
"青銅麵具?"林風瞳孔微縮——柳如煙上月截獲的密信裡,也提到過這個麵具人,"你此去重點查他。"他把包裹還給她,手指在銀鎖上頓了頓,"若有危險"
"我帶著您給的避毒丹。"柳如煙後退半步,將包裹係在腰間,"再說了,蘇姑娘的刀能護您,我的墨也能護自己。"她轉身要走,又回頭一笑,"等我回來,給林帥帶北戎的奶酒——比楚瑤姑娘的酒烈。"
帳外傳來巡夜的號角聲,比方才更近了些。
柳如煙掀簾時,一陣風卷進來,吹得燭火搖晃,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要融進夜色裡。
林風望著她的背影,摸了摸心口的殘玉——那是母親留下的,此刻貼著皮膚,竟比燭火還暖。
"林帥?"張副將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末將這就去安排步卒。"
林風收回視線,將虎符重重拍在案上:"去吧。
告訴弟兄們,明兒這仗,咱們要讓北戎的馬蹄,永遠留在鬆濤河邊。"
帳外,柳如煙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裡。
她摸了摸腰間的粗布包裹,銀鈴在布下輕輕顫了顫——那是她特意留下的,萬一遇險,這碎響能引著自己人找過來。
遠處傳來商隊的駝鈴聲,她裹了裹青布短打,往鬆濤城西門走去。
月已偏西,鬆濤河的水在夜色裡泛著冷光。
柳如煙踩過城門口的青石板,聽見身後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敲得人心底發燙。
她知道,這一路必定危機四伏,可隻要想起林風帳中那盞燭火,想起蘇婉兒磨得發亮的刀刃,想起士兵們懷裡還熱乎的湯餅,便覺得連夜色都沒那麼冷了。
前麵傳來駝鈴的脆響,商隊的燈籠在晨霧裡若隱若現。
柳如煙低頭整了整鬢角的野花——那是方才路過城牆根時,小卒塞給她的,說是"給姐姐壓運氣"。
她把花彆在耳後,加快腳步,融入了商隊的影子裡。
晨霧漸濃,鬆濤城的輪廓慢慢模糊。
柳如煙摸了摸腰間的銀鎖,嘴角勾起極淡的笑。
她知道,這一次,她要替乾元,揭開那層麵具下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