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慶陽在母妃宮裡歇晌時,解玉帶著幾個宮人去了一趟三皇子的承明宮。
承明宮與鹹福宮都是兩進院的規製,秦仁住在後殿,伴讀張肅住在前殿的西耳房,平時兩人讀書練武幾乎形影不離,隻夜裡分開睡而已。如今小公主要搬過來,解玉按照麗妃的意思將後殿的西耳房收拾了一番,全部換上小公主用慣的器物。
宮人忙來忙去,慶陽這個小公主萬事不需要操心,歇足晌跑去找母妃,發現父皇竟然也在,母妃站在旁邊,眼圈紅紅的,旁邊榻上擺了一堆她的小衣裳。
慶陽望著母妃,小聲問:“母妃哭了?”
麗妃幽怨地瞥了眼靠坐在長榻一頭的興武帝,她也沒料到興武帝會來她這邊歇晌,大白日的發了好一通瘋,不過已經結束好一陣了,她哭是因為女兒才三歲就要搬出去住了,麗妃舍不得。
興武帝指指那堆衣裳,跟女兒解釋原因。
麗妃抱起女兒,親了一口道:“沒事,我們麟兒喜歡讀書,母妃很高興,已經不哭了。”
慶陽摟住母妃的脖子:“白天我還跟母妃在一起,母妃不怕。”
興武帝默默瞧著母女倆的黏糊勁兒,等麗妃問女兒要不要去榻上找父皇,興武帝才道:“父皇要去演武堂看哥哥們練武,麟兒去不去?”
慶陽:“去!”
興武帝便穿好龍靴,抱著小女兒出發了。
宮道確實長,單手抱孩子久了不太舒服,興武帝又舍不得讓女兒自己在日頭底下長途跋涉,問:“麟兒想不想坐轎子?”
慶陽:“什麼是轎子?”
興武帝笑,兩手掐住女兒的腋窩將人舉起來,他一低頭,順手就讓女兒跨坐了他的雙肩上,提醒女兒抱牢他的腦袋,興武帝再分彆握住女兒的一條小腿:“這就叫坐轎子。”
慶陽喜歡坐得這麼高,能看到皇宮遠處更多的地方!
興武帝看著地上父女倆疊在一起的身影,歎道:“小時候祖父也給父皇當過轎子,那時候咱們家窮得連頓肉都吃不上,現在日子富貴了,祖父卻沒機會跟著咱們享福。”
慶陽:“祖父去哪了?”
興武帝:“死了,生了很嚴重的病。”
慶陽知道什麼叫生死,地上的螞蟻毛毛蟲踩一腳就死了,花叢裡的蝴蝶如果拍得太用力也會死。大哥大姐姐的親娘純孝皇後就是死了,所以宮裡才看不見她,隻有貴妃跟母妃。
“父皇會生病嗎?”慶陽擔心地問。
興武帝:“……會,不過宮裡有禦醫,他們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郎中,能把父皇治好的。”
慶陽:“可我不想父皇生病。”
興武帝的心就像被湯泉水泡軟了一樣,一邊龍行虎步地往前走一邊答應女兒:“好,父皇不生病!”
到了演武堂,興武帝終於把女兒放了下來,父女倆牽著手往裡走。
皇子們正在練習射箭。
興武帝讓隨行的宮人侍衛留在外麵,朝女兒噓了一聲,父女倆靜悄悄地前往練箭場。
練箭場一共豎了十個箭靶,三位皇子與三位伴讀各占了一個箭靶正撘弓瞄準,教授弓箭的武師傅走在他們身後,看誰動作不對就幫忙調整一下姿勢。因為三位皇子年齡有差,箭靶的距離也有遠有近,譬如秦仁、張肅的靶子離得有三十步,秦炳的距離六十步,秦弘的則有一百步。
箭靶中間由內往外塗了黃、紅、藍三種顏色,對應甲、乙、丙三種成績,倘若箭矢落在藍色之外,便是不及格的“丁”。
新的一輪要開始了,興武帝保持距離停下腳步,抱起女兒讓女兒看得更清楚。
秦仁與伴讀秦梁的箭都射中了黃圈。
秦炳與伴讀袁崇禮也分彆射中了黃圈。
該三哥了,慶陽身子探得更靠前,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三哥的箭射進了紅圈,且很明顯地靠近藍圈。
慶陽扭頭看父皇,興武帝輕哼一聲,隨口道:“像你娘,胳膊沒勁兒。”
慶陽眨眨睫毛,覺得這不像是在誇母妃跟哥哥。
最後,張肅一箭射中黃圈。
這時,眾人終於發現了興武帝,師生幾個齊齊行禮。
興武帝抱著女兒走到眾人身前,放下女兒牽著手,另一手指向看得更加清楚的箭靶:“甲下、甲上,甲上、甲下,乙下、甲上,嗯,秦梁、秦炳、張肅練得都很不錯。”
沒挨誇的三個,秦弘低垂著眼神色緊張,秦仁摸摸頭掩飾尷尬,出自平涼侯府的袁崇禮偷偷瞟了張肅一眼,大家都是伴讀,他的比較對象從來都隻有秦梁、張肅,但秦梁是興武帝的親侄子,袁崇禮也無需跟人家比。
這時,世子秦梁謙虛道:“今日能射甲上實屬僥幸,沒想到正好讓皇上看見了。”
說完,他還難掩顧慮地看向太子秦弘。
秦弘:“……”
興武帝鼓勵侄子:“既是僥幸,那就多加練習,朕盼著你們次次都得甲上才好。”
秦梁:“是。”
興武帝指向秦炳的箭靶,對張肅道:“肅哥兒試試,朕看三十步的靶子已經不夠你練了。”
張肅謹記父親的教導,視君命如山,再加上早已摸清楚三皇子豁達不競的性子,他並沒有去觀察三皇子的臉色,領命後直接走到二皇子六十步的箭靶前,搭箭舉弓,略微瞄準便是一箭,射了個“甲中”。
袁崇禮眼角抽了抽,張肅比他小了三歲,居然射得比他還好,這要是傳出去,外人豈不會議論平涼侯袁家的公子武藝不如衛國公張家的公子?
興武帝龍顏大悅,讚許地拍了拍張肅的肩膀:“好,果然是虎父無犬子,以後你就用六十步的靶子練,讓三皇子自己用三十步的靶子玩吧。”
秦仁:“……”
興武帝突然握住老三的胳膊,靠武力打天下的帝王手勁兒太大,一下就捏得秦仁發出一聲慘叫。
興武帝滿臉嫌棄:“臂力不足何談眼力,去提一刻鐘的石鎖。”
秦仁苦著臉看向武先生,小聲嘀咕:“今天已經提過了啊。”
武先生眼觀鼻鼻觀心,無論練什麼三皇子都堅持不到最後,他罵了不管用,明明長得很俊的三皇子臉皮竟厚如城牆,不會羞不會愧隻會笑,打又不能打,武先生如何做得成嚴師?
武先生不幫忙勸說,秦仁隻得老老實實去一邊提石鎖,張肅想去陪著,被興武帝攔住了,讓他繼續練箭。
慶陽好奇地跟著父皇去看三哥提石鎖。
石鎖最輕的才一斤重,最重的足有二十斤,秦仁一手拎起一個一斤的,慢慢從身體兩側往上舉,直到雙臂與地麵持平。
才舉一會兒,八歲的秦仁憋紅了臉,額頭冒汗胳膊發抖,手裡的石鎖跟著搖搖晃晃。
忽地,三皇子憋氣的嘴巴一張,兩個石鎖重重落地。
興武帝:“五個數都沒到,接著舉!”
秦仁跪到地上,哀求地望向父皇:“父皇,我真舉不動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堅持不住,要不父皇把我綁起來,把石鎖綁在我手上?”
他能耐著性子一直練字一直背書直到學會為止,一旦練武,他就沒那份毅力了。
興武帝瞧著兒子這樣就冒火:“嬌氣!朕就不信有條狼在後麵追你,你能跑不動!”
秦仁想象那情形,道:“兒臣會堅持跑,真跑不動了也沒辦法,被狼吃就吃吧,隻希望它先咬我的脖子,彆讓兒臣吃太多苦頭。”
興武帝:“……”
慶陽哭了,撲過去抱住三哥:“我不要狼咬三哥的脖子!”
興武帝趕緊哄女兒,等女兒不哭了,他問兒子:“換成你帶著妹妹一起逃命,你也這麼容易放棄?”
秦仁:“……兒臣肯定不是自己單獨帶著妹妹冒險,真遇到狼,兒臣會把妹妹交給張肅保護,兒臣跟他們分開跑,如果能替他們引走幾條狼,兒臣也算儘到了做哥哥的心意。”
興武帝:“……”
老三皮厚大槍不入,接下來興武帝就把火氣發在老大、老二身上了,秦弘的文課武課能考甲等挑不出太大的刺,興武帝便暗示老大放寬胸懷不要容不得人,秦炳武課優異文課稀爛,興武帝就罵老二榆木腦袋罰他今晚多抄半個時辰的書。
總之興武帝離開時,秦弘、秦炳都如遭了霜打一半,反倒是文武樣樣不行的秦仁看得最開,還來安慰兩位哥哥:“你們都學學我,挨罵的時候虛心認錯,罵完就彆想了,下次繼續努力,問心無愧吧。”
秦弘、秦炳:“……”
問心無愧的秦仁知道父皇喜歡去母妃的宮裡,從演武堂出來後直接帶著張肅回了自己的承明宮,反正父皇母妃也沒要求他日日都得過去請安,之前請的勤是因為父皇不在京城,由母妃監督他的學業,如今父皇回來了,今日也管過了,他還去什麼?萬一撞見父皇,又要多挨一頓罵,甚至連累母妃發愁壞了胃口。
“殿下回來了,娘娘說今後公主會在這邊住好方便去崇文閣讀書,西耳房都讓解玉收拾好了,殿下知道了嗎?”
秦仁一愣,隨即咧開嘴:“還有這事?那我去接妹妹。”
張肅欲言又止。
秦仁善解人意:“你不用去了,吃完早點做功課,晚上妹妹可能要玩一會兒才肯睡。”
張肅:“……”
秦仁滿頭大汗地來了鹹福宮,確定父皇不在便安心陪母妃妹妹用飯,飯後牽著妹妹跟母妃道彆。
麗妃既擔心女兒換了地方睡不踏實,又怕女兒給兒子搗亂:“過去就趕緊睡覺,彆打擾三哥張肅做功課。”
慶陽:“好。”
真到了承明宮,慶陽撥開乳母要抱她去睡覺的手,拉著三哥的手道:“我要看三哥做功課。”
秦仁:“可你答應母妃不來搗亂的。”
慶陽嘟嘴:“我又不說話,看著你們都不行嗎?”
秦仁永遠都不忍心拒絕妹妹:“行行,那你先跟張肅去書房,我去沐浴再過來。”
慶陽便笑著去牽出來迎接他們的張肅。
張肅已經沐浴過了,夏日單薄的錦袍無法完全掩蓋一身清新的氣息。
慶陽湊到他懷裡聞了聞,好奇問:“你用的什麼花露?”跟她的、母妃的、三哥的都不一樣。
張肅退後一步,手繼續給小公主牽著,身體卻隔遠了,掃眼乳母、解玉道:“微臣用的是最普通的皂角粉。”
慶陽:“貴嗎?”
張肅搖頭。
慶陽:“那你怎麼不用貴的?三哥沒送你嗎?”
張肅:“微臣習慣用這種了。”
他為三皇子伴讀,學堂裡也經常近距離接觸另外兩位皇子,無法確定哪種沐浴香會招致哪個皇子的不喜,用皂角粉洗衣沐浴最為穩妥,這都是進宮前父親母親提醒他的。
慶陽又聞了聞:“好吧,也挺好聞的。”
張肅看著身前小公主紮著兩個小髻的圓腦袋,很是煩惱這位公主為何喜歡黏著自己。
進了書房,朝南的窗邊擺著兩張書案,另一側還有張羅漢床,方便三皇子椅子坐累了可以換到羅漢床上靠著讀書。
慶陽坐不了大椅子,被張肅安排到了羅漢床上,他就要去桌案那邊做功課了。
慶陽:“你們做功課,我做什麼?”
張肅看向跟進來的解玉。
解玉:“奴婢帶公主去外麵講故事?”
慶陽:“不要,我就要在書房。”
解玉頭疼了,三殿下的學業為重,書房可不能發出聲音。
慶陽看看守在身邊的這二人,想起來了,對張肅道:“你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寫下來,我再認認,明天先生也要考我的。”
張肅立即去寫,寫好了將紙張鋪到羅漢床中間的紫檀矮幾上。
解玉見張肅並不是按照順序寫的,問小公主:“殿下讀一讀?”
慶陽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讀下來,都讀對了。
解玉驚喜道:“殿下真聰明。”
慶陽笑,既然都會了,她讓張肅教她寫字。
張肅:“殿下還小,太早練字會傷及手腕。”
解玉想到個辦法,準備了幾樣顏料讓小公主畫畫,這樣小公主既有事做,還不用發出聲音。
等秦仁洗乾淨換了一身衣裳來到書房,小公主都畫完一幅畫了,各種顏色的線條歪歪扭扭亂七八糟。
秦仁真誠地誇讚一番,坐到書案前忙功課,因為不習慣書房裡有其他人,他讓解玉去外麵等著。
成績不好歸不好,秦仁做起功課裡非常認真,忘了張肅也忘了妹妹。
他這樣,張肅自覺承擔起了照顧小公主的責任,時不時會悄悄看眼小公主。
再一次偏頭時,張肅眼中的小公主竟從跪趴在矮幾旁畫畫的姿勢變成了側躺在羅漢床上,長長的睫毛合在一起,壓著床麵的臉頰紅撲撲肉嘟嘟的,搭在一旁的手裡還鬆鬆地握著沾了藍色顏料的筆,都弄到床麵上了。
張肅再看向對麵,三皇子正全神貫注地抄著書。
張肅默默離開座椅,視線重新掃過睡著的小公主,猶豫片刻,去外麵找解玉了。
他沒有把握能在不驚醒小公主的前提下抱小公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