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木三步並作兩步回到院子裡,重新取來一個大木桶。
小心翼翼地將龍魚一條條挑出來,又把原先木桶裡的泥水儘數倒入新桶,再添了些清水。
本水養之,最能保住魚的元氣。
他又翻箱倒櫃找了些土黴素出來,這些原是林芳給雞鴨備的藥。然後將藥片碾成細末,均勻撒入水中。
彆看這幾條魚現在蔫頭耷腦的,等土黴素一起效,不出二三天準能活蹦亂跳。
大桶就擱在院子裡,也不準備往屋裡端了。
楊一木打算明天一早趁日頭不狠,再讓龍魚曬會兒太陽,消消毒。
林芳瞧他這副謹小慎微的模樣,不由好笑,“至於這麼稀罕?”
楊一木嘬了口煙,眯著眼瞥她,“你婦道人家能懂什麼?這叫千金難買心頭好。稀罕不稀罕的另說,關鍵是合心意。”
“懶得跟你掰扯。”林芳垮下臉,轉身要走,又扭頭問,“晚飯想吃啥?我去買菜。”
楊一木見狀趕緊道,“還是我去吧,你抓緊洗澡。”說著,把大木桶挪到院子裡陰涼通風的拐角。
龍魚倒好養活,隻需定期換水,不怎麼費心。倒是一扭頭看見小黑狗在腳邊打轉,便去灶屋把灶台上的剩飯都扒拉給它。
誰知這小畜生隻是嗅了嗅,動都不肯動一下。
“還挑上食了?不吃拉倒,餓死你個!”楊一木氣得直罵。
提著籃子出門時,正巧碰上周嬸。老太太眯著眼打量著楊一木,“小楊校長,這陣子咋不見人影?回老家去了?”
“啊……”楊一木含糊應了聲,就趕緊溜走,要是跟她多聊兩句,保準第二天這八卦線長得能到街上去。
剛走出巷口,忽聽身後傳來窸窣聲響。
回頭一看,自家的小黑狗不知何時已悄悄跟了過來,濕漉漉的眼睛巴巴地望著他。
楊一木跺腳嗬斥,小黑狗便耷拉著耳朵往後退幾步,尾巴卻仍不安分地搖著。
待他轉身要走,它又屁顛屁顛地跟了上來,爪子叩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楊一木無奈,隻得折返先引回家,關到院子裡,這要是跟丟了,讓人逮了去,光擱點辣椒、鹽,就鮮得很。
這一來一去,足足耽擱了二十分鐘。
待到了菜場,楊一木沒進去,就直接在菜場門口隨便買了點豆腐、百頁,又在肉案子上割了點五花肉,蔬菜是用不著買的,小菜園子裡多得很。
走供銷社附近,抬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這邊多了一個攤子,一個土灶擱在地方,攤主是個男的,看歲數好像不大,但估摸不出歲數,可能三十多,也可能二十幾。
旁邊一輛三輪車上擱著一個木板,上麵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粉筆字:正宗黃橋燒餅。
聞著黃橋燒餅的香味,楊一木也是挪不動腳了,近三十個小時的火車,也沒吃啥東西,肚子有點咕咕叫了。
先買兩個燒餅,墊墊肚子再說。
燒餅都是現做的,攤前排了不少人,楊一木之後又排過來幾個人。
隻見攤主熟練地將揉好的麵團用刀切成均勻的小段,隨後抄起麵杠,手腕一翻,將麵段擀成薄而圓潤的麵皮。
他左手捏起一撮金黃的油酥,右手拇指靈巧地旋著麵皮邊緣,眨眼間便裹成層層疊疊的蓮花苞。
案板上的芝麻碗被震得沙沙作響,沾滿芝麻的餅坯在掌心輕輕一壓,便成了滿月般的圓餅。
餅坯貼到土灶裡,不一會兒爆起了滋啦聲響,餅麵漸漸鼓起誘人的焦黃雲紋,麥香混著芝麻香漫開。
啪的一聲脆響,剛出爐的燒餅層層酥脆,用油紙包了兩個遞給楊一木,“一起三毛。”
楊一木接過熱騰騰的黃橋燒餅,掏出一張大團結遞過去,然後拈起一個,輕輕一掰,三十六層薄如蟬翼的麵皮便如金色書頁般簌簌展開,露出中間琥珀色的糖油芯子。
正要往嘴邊送,卻見攤主為難地看著他。
“哎,哥們,咋了?”楊一木邊嚼著邊問,順勢瞥了眼攤位上收錢的小木盒,頓時就明白了。
盒子裡零零散散地躺著些毛票,最大麵額不過一元——顯然剛出攤不久,還沒多少進賬呢。
身後有人不耐煩地催促,“哎,老板你快點啊,我急著有事呢。”
攤主捏著那張十元大團結,正躊躇著要去供銷社換零錢,被這麼一催有點手足無措了。
“哎,要不你先走吧,等會兒我給你結,趕明兒給我就是了。”身後那人又道。
這話明顯是對著楊一木說的。
楊一木轉過身,隻見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小孩,眉眼間透著幾分熟悉,就是記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於是道,“謝謝,那要不你等等,我回家取錢給你?”
小孩咧嘴一笑,“你不記得了,前些日子在郵局我們見過,沒想到你也住這片兒。”
楊一木這才恍然,原來是郵局裡那個買猴票的小孩。
連忙讓到一邊,讓小孩排隊上去,“噢噢,想起來了。小兄弟,原來是你啊。”
半大孩子利落地付了兩份燒餅錢,指了指身後,說道,“哥,我今兒個上大夜班,要遲到了。我家住在後街大刺槐樹邊上,改天送來就行。”
楊一木說,“好,幾毛錢的事兒,我就不跟你客氣了。明兒個就給你送過去。”
他雖然不差錢,可也明白這年頭普通工人一天未必能掙到一塊錢,何況還是在汶河。
“哎,明兒個不行,我不在家,得出門辦事。”小孩已經跨上二八自行車,單腳支地,“隨你啥時候,我先走了啊!”
說完,也沒等楊一木應話,人就蹬著車一溜煙騎遠了。
回到家時,林芳剛洗完澡,正在院裡搓洗衣裳。
楊一木從堂屋取出手提包,“這個給你的,用來裝書本教案隨身小東西都合適。”
“真給我?”林芳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墨跡了?”楊一木直接把包擱在她大腿上,“不給你買,還能給誰?”
林芳將包輕輕捧在掌心,指尖輕輕摩挲著皮麵上細膩的紋路,忽而她傾身在楊一木臉頰上飛快地啄了一下,“有心了啊。”
“哎,就獎勵這個啊?”楊一木道。
“你德性!”林芳斜睨他一眼,作勢要打,“滾一邊去,給點顏色就想開染坊。”
楊一木笑著躲開,想起以前她說話總喜歡低頭絞著衣角的模樣,如今說話也愈發隨性了,就像院角那株葡萄藤,不知不覺就抽了新枝,鬱鬱蔥蔥地爬滿了整個屋簷。
那些羞怯都化到藤蔓間斑駁的光影裡,悄無聲息地變成了新的模樣。
人啊,隨著時間都在不知不覺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