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酒過三巡,四個大男人都已微醺。小小的屋子裡歌聲、劃拳聲此起彼伏,熱鬨非凡。
喝到八點剛過,酒興正酣時,高芹打著手電筒和李永祥的老母親結伴找了過來。
高芹一眼就瞧見楊二力已經喝得滿臉通紅,說話時舌頭都打了結,心裡不滿,“二力,天不早了,走吧。”
楊二力這會兒酒勁正上頭,聽見高芹的話,也是扭扭捏捏。
高芹沉著臉,聲音也冷了幾分,“你到底走不走?”
楊二力瞅了眼媳婦兒臉色,也不好再呆著了,訕訕地放下酒杯,對楊一木,“哥,哥,咱……咱們一、一起回吧。”
楊一木正是興頭上,“我跟根生說會兒話,你和芹子先回去,路上當心點。芹子,二力多了,你多照看著些。”
高芹點點頭,攙著楊二力往外走。
出門時,楊二力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高芹趕忙用肩膀頂住他,忍不住埋怨道,“叫你喝這麼多,明天又該頭疼了。”
灶屋裡,李永祥老娘正和王根生媳婦嚼舌根,見楊二力兩口子要走,也趕緊過來揪住李永祥耳朵,“你也一道回去!”
後麵,楊一木又和王根生連乾了三杯。
他劃拳輸得多,喝的有點蒙了,摟著王根生混說,“根生,酒就到這,真高興這輩子還和你做兄弟。”
王根生也喝高了,腦子也不清爽了,“好,下、下輩子,還、還做兄弟。”
兩人說了一氣酒話,見王根生已經趴在桌上迷糊了,楊一木跟王根生媳婦打聲音招呼,起身就走了。
淺灘上一絲風也沒有,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楊一木晃晃悠悠地走到磚窯邊,酒氣上湧,渾身燥熱,腳步已經虛浮得邁不動了。抬頭看天,月色清冷,灑在河麵上,映出一片粼粼的波光,又泛著細碎的銀輝,像是無聲的誘惑。
不知怎的,他突然生出一股衝動,想痛痛快快地跳進河裡洗個澡。
這條河不知流淌了多少年,卻始終生生不息,養育著楊家河一代又一代的兒女。
從記事起,河水就是村裡人的命脈——洗衣、做飯、澆地、飲牲口,孩子們夏天泡在水裡嬉戲打鬨,冬日裡踩著冰麵溜來滑去。
楊一木小時候也常在這兒遊泳,光著屁股和夥伴們紮猛子、摸魚蝦,笑聲能蕩出老遠。
可自從上了高中,住校的日子多了,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後來做生意,天南海北地跑,連楊家河的影子都難得在夢裡見上一回。
夜風微微拂過,帶著河水的濕氣,撩得他皮膚發癢。
楊一木三下兩下扯掉衣服,赤條條地踩進水裡。
河水溫柔地裹住他的小腿,像是久違的老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約莫泡了一刻鐘的光景,岸邊忽然傳來窸窣的腳步聲。
楊一木眯起眼睛,借著月色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正緩緩向河邊走來。
他下意識往水裡沉了沉身子,心中暗自詫異:這深更半夜的,這女孩怎會獨身一人來這邊做啥?
要知道平日裡來這河邊洗澡的,頂多是些中年夫婦結伴過來,匆匆擦洗一番便回去了,從未見過獨身女子敢來這離村子一裡多地的荒僻之處。
那女孩走到水邊,竟不脫衣裳,隻是機械地邁步向前,順著河坡一步一步向下走,水一會兒就到了大腿,到了腰窩,然後到了胸脯,然後到了嘴邊。
楊一木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水麵沒過她的下巴,似乎聽到咕嘟咕嘟的吞咽聲,轉眼間她的頭頂已完全沒入水中,隻剩兩隻手在水麵上無意識地抓撓。
即使重生之人,楊一木也是嚇得毛骨悚然,然而一瞬間之後立刻明白了眼前正在發生什麼。
也顧不得自己窘境,他猛地一蹬河底,像條鯰魚般竄向女子落水處,一把揪住女孩後領,使出渾身力氣往岸邊拖拽,不多時便將人拖上了河邊。
好在那女孩嗆出幾口水,神誌還算清醒,濕透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
女孩仍在掙紮著往水裡撲騰,楊一木見狀,乾脆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岸上,將她放在草地上。
女孩劇烈咳嗽著,吐出幾大口水後,突然掩麵痛哭,“你為什麼要救我我不想活了活著太痛苦了求求你讓我去死吧就算你現在攔住我,等你走了我還是會下去,你救不了我的。”
楊一木心頭一緊,慌忙勸道,“妹子,你不會是林莊的吧,咋就想不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天大的事也總有解決的辦法。你這麼年輕,生命才剛剛開始,好日子還長著呢!”
他邊說邊輕拍著女孩的後背,幫她順氣。
這一帶就兩個村子,東邊是楊莊,南邊是林莊。兩個村子素來不相往來,這陌生麵孔想必是林莊的人。
女孩漸漸平靜下來,下意識想轉身看他,卻突然驚叫一聲,慌忙背過身去。
楊一木這才驚覺自己還光著身子,趕緊找來自己的衣服胡亂套上。
生怕女孩再做傻事,楊一木隻好坐她身邊開導。
女孩忽然低聲說,“我咋就不是林莊的了?隻是你一直在外讀書不認識我罷了我爸是林紅民。”
“林春、林夏、林秋?林支書的閨女?”楊一木脫口而出。
他立刻想到了村裡人戲稱的林大算盤家。
林紅民的爺爺解放前是私塾先生,可能受爺爺影響,林紅民說話也喜歡夾點文氣,又能掐會算,在村裡頗有名望。可就是這麼個精明人,偏偏沒算到媳婦連生三個閨女。
不過名字倒是起得雅致——春、夏、秋。
村裡人常打趣說,要是再生個閨女,一年四季就湊齊了。在人多力量大的生產隊時代,多生孩子本是常事,可這應景的名字總讓村民們在背後拿來做笑資。
林紅民做夢都想要個兒子,可惜媳婦肚子再無動靜,這個心願終究落了空,就連四季名字都沒有湊得全。
楊一木突然想起前世回到富平後,有次回來曾聽張蘭英提起過:林大算盤家不僅沒生下兒子,就連留在家裡的閨女都不生養,成絕頭戶了,後來上門女婿跑了,閨女一時想不開投了河。
在傳統農耕社會中,男孩延續家族姓氏、繼承財產、贍養老人等責任,沒有兒子不光被人看不起,還要被人稱為絕頭戶,就連自己也會覺得低人一等。雖說如今八十年代了,可如果哪個人家連個孩子都不生,那真成絕頭戶了。
年代久遠,記不清老娘提的這件事具體是哪一年。
楊一木特意瞅了下眼前這個小姑娘,長相倒是也算拔尖,身形曲線有致,小臉清秀,難道她就是投河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