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焰火,嫋嫋長燃。
丹陛之上,新帝趙策英頭戴喪冠,著素白斬衰麻衣,腳穿麻鞋,一手撫膝,一手置於案幾,端正身子,平視百官。
自丹陛以下,百官分列左右,麵色肅然,噤聲不言。
“近來,可有入京的官員啊?”趙策英問道。
江昭持笏,一步走出,恭謹道:“臣,新禮部尚書、太子少傅,拜見陛下。”
“嗯。”趙策英點點頭。
“臣,新權知開封府、檢校司徒文彥博,拜見陛下。”
一樣是左首,一位六十餘歲,卻頗為硬朗的老者,走出一步,行了一禮。
趙策英再度頷首,麵上有了些許輕鬆。
文武百官,暗自相視。
江昭!
文彥博!
這兩位一入京,新帝的實力簡直是一下子就拔高起來。
即便根基不穩,甚至絲毫沒有根基,也不影響頂端的政鬥能力。
一位是小閣老,一位是曾經是內閣大學士,政鬥能力可都是一等一的強。
“內外百司,有應奏事者,可即上言。”淡淡的瞥了一眼宗正寺的人,趙策英平和道。
“臣宗正寺少卿趙世準,有事啟奏。”
一人走出,身形肖瘦,四十來歲的樣子。
“啟奏陛下,今朝野不穩,人心惶惶,伏念章獻明肅太後乾興舊製,以坤儀暫攝機衡而社稷安堵。
若得太皇太後垂簾,暫開禁掖,允耀坤儀,必能鎮撫四方,定江山社稷之基。”
一言未落,一道嗬斥傳出,徹響殿宇。
“荒謬!”
江昭手持笏板,一步出列。
文武百官,齊齊注目。
“太皇太後為先帝之賢德皇後,母儀天下三十載,素有節儉仁厚、體恤民生之賢名。
昔年,小宮女觸怒先帝,本應仗罰之,太皇太後勸道‘宮女雖有過,然非大惡,宜赦之,以全陛下仁心’。
太皇太後之賢德仁善,天下皆聞之。衣不曳地,帳無文繡,簡省節儉,仁厚寬恕。”
江昭麵色通紅,一臉的怒意,狠狠的伸手指去:“這樣賢德的太皇太後,史書之上必可留名,實為千古婦人之典範。”
“如今,陛下已近而立之年,太皇太後怎麼可能垂簾聽政?”
江昭怒斥道:“依江某之見,爾等莫不是意欲挑撥太皇太後與陛下祖孫之情?以上奏之名,行迫害之事!”
“說!”
“是不是?!”
江昭厲喝道。
怒喝之聲,震徹大殿。
淡淡餘音,引人心頭莫名發慌。
百官齊齊一凜。
小閣老的打法,還是一樣猛啊!
就這氣勢,但凡第一句受不住,就徹底陷入下風了。
宗正寺少卿趙世準麵色大變,一下子就紅了起來。
他就是常規性上奏而已,怎麼偏偏就輪到他跟小閣老對打了呢?
“江尚書,莫要亂扣帽子!”
趙世準強撐著,反駁道:“今江山社稷不穩,太皇太後母儀天下三十載,頗有威望。若讓大娘娘垂簾聽政,必可安撫人心,穩固山河。”
“還敢狡辯!”
江昭痛斥一聲,質詢道:“遍觀史書,皇帝已然成年尚且垂簾聽政者,寥寥幾人而已!”
“北魏靈太後,史書評曰:貪權亂政。”
“西晉賈南風,史書評曰:凶妒暴虐。”
“太皇太後母儀天下三十載,賢德之名三十載,怎會效仿古時毒後,強自垂簾聽政,自廢聲名?”
“爾等急著上奏,且置太皇太後於何地?”
“爾等,還敢說不是迫害太皇太後?”
“怎麼,敢做不敢認?!”
還是一樣的配方,氣勢高到嚇人。
“江尚書言之誤也。”
宗正寺卿走出一步,插話道:“而今社稷不安,以慣例論之,請太皇太後垂簾聽政,有何不可?”
“休要詭辯!”江昭大手一揮,冷哼道:“先帝駕崩,便有遺囑留下,托請幾位閣老與英國公老將軍為托孤大臣。”
“當今之事,在大相公韓章,在六位內閣大學士,在英國公老將軍,在滿朝文武。”
“何來社稷不安一說?”
“爾等幾次三番上奏,定是在挑撥陛下與太皇太後祖孫之誼!”
江昭叱道:“此等奸佞之臣,合該流放!”
“你莫要亂扣帽子!”宗正寺卿麵色微變,反詰道:“江尚書這麼急著扣帽子,又是為何?”
“江山社稷不穩,本官幾次上奏欲請太皇太後垂簾聽政。江尚書為何要急著阻攔。豈非坐視江山不穩?”
“休要呈口舌之利。”江昭重重望過去,喝道:“太皇太後說了,無意垂簾聽政!爾等上奏相逼,實為大奸大惡之輩!先帝駕崩不足一月,爾等便悵然狂吠,可還記得先帝半分恩情?”
“太皇太後何時說過無意垂簾聽政?”趙世準以為是江昭胡編亂造,駁斥了一句。
“本官一入京,就求見了太皇太後。”江昭冷哼一聲。
“彼時,陛下注重祖孫之情,便附耳於門。若是無錯,起居注應有記載!”
“更何況”江昭向著丹陛一禮,恭謹道:“陛下應是有親耳聽聞。”
宗正寺卿麵色大變,暗道不好。
丹陛之上,百官注目,趙策英點頭,作證道:“此事,做不得假。”
“若有謬誤,取來起居注一觀便可。”
太宗皇帝興平八年(983年),曾命令參知政事所記時政必須先呈送皇帝觀閱,再送入史館,起居注亦然。
就此,形成了慣例,打破了“天子不觀起居注”的傳統。
當然,一般來說,君王還是鮮少觀閱起居注。
“陛下所言,自是無可置疑。”
江昭附和了一句,旋即望向宗正寺卿與宗正少卿,斥責道:“太皇太後分明無意垂簾聽政,爾等卻屢屢上奏,可是欺負太皇太後久居深宮,不關注朝政?”
“這般奸臣,臣以為,合該罷官流放!”說著,江昭向著丹陛又是一禮。
“貶官吧!”趙策英一臉的仁慈,緩緩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宗正寺卿趙宗旦,貶東頭供奉官;宗正少卿趙世準,貶西頭供奉官。”
所謂供奉官,為從八品虛職,就是領閒職吃飯而已。
而且,還是京官。
這也就意味著不能出京!
“著兗王之嫡子趙士翊、邕王之嫡子趙士騫,分任宗正寺卿、宗正少卿。”
趙策英繼續說道。
宗正寺卿與宗正少卿,往往是頗有威望的宗室。
趙士翊、趙士騫兩人好歹也曾入選為五位“備選儲君”,其父輩也都是頗有名望的人物。
任職宗正寺卿與宗正少卿,並不算難。
並且,這兩人賊有自知之明,性子慫。
趙宗旦、趙世準兩人麵色苦楚,無聲下拜:“臣等,拜謝陛下!”
他倆,被做局了!
新帝和禮部尚書擱那唱雙簧呢!
本來,要是扯著太皇太後的大旗,有著太皇太後撐腰,新帝肯定得顧忌影響,不敢亂貶太宗一脈的宗室。
結果,大旗被禮部尚書硬生生扯開了。
幾句話,就把太皇太後捧高了起來。
他倆,反而成了挑撥祖孫親情的人。
這會兒,即便太皇太後親臨,怕也不敢為他二人辯駁求情。
畢竟,江子川一口一句“賢德”。
既是賢德,便不會為奸臣求情。
關鍵,新的大宗正竟然還是太宗一脈。
此舉,著實意味深長。
不足一炷香,爭鬥就已經結束。
江昭垂手,緩步走進班列。
事實上,結局早已定下。
從起居舍人記下太皇太後回答“無意垂簾聽政”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一切!
捧殺與起居注結合,太皇太後但凡在乎名聲,就絕對不敢垂簾聽政。
大局已定,接下來,就是解決太皇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