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壽宮。
丈許長的香案,上有糕點、瓜果、以及尺許大小的供香爐。
香爐插著三炷香,輕煙嫋嫋,正位豎起一道尺許大小的牌位,起供奉之效。
耳房,有一丈許大小的檀木膳幾,擺著幾碟醃菜,一小碗米粥。
太皇太後手持筷箸,偶爾吃上一口。
近旁,幾位太監、宮女恭謹侍立,其中一位相距太皇太後約莫兩步,低聲說著些什麼。
越說,太皇太後的麵色越差。
直到
“什麼?”內官彙報完畢,太皇太後猛地一驚,麵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些許吃飯的心情,幾乎蕩然無存。
一小口筷箸挑起來的米粥,左右微晃,實在是難以送入口中。
筷箸輕放到小碗上,太皇太後臉生虛汗,為之沉默。
耳房,僅餘微不可聞的呼吸聲,異常安靜。
半響,唯餘長長一歎。
“好一個魯國公!”
太皇太後麵色沉沉,眼神閃躲,罕有的生出了慌張:“先帝重用此人,並非是沒有道理啊!”
“大娘娘。”
內官疑問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太皇太後沉默了。
約莫幾息,太皇太後搖搖頭,歎道:“江子川入宮一敘,問我是否要垂簾聽政。”
“我沒認!”
“本來還以為是江子川魯莽。誰承想,就是這句話害了本宮。”
太皇太後無奈一歎:“此言,已入了起居注。”
“新帝與江子川,於常朝之上唱著雙簧演戲,一口一句賢良淑德,婦人典範。”
“一口一句北魏靈太後、西晉賈南風,貪權亂政,凶妒暴虐。”
“本宮已是讓人架在了火上烤啊!”
皇帝成年而太後垂簾者,北魏靈太後、西晉賈南風!
這是反麵例子。
母儀天下三十載,婦人典範三十載!
這是正麵例子!
而她,既有可能是正麵例子,也有可能是反麵例子。
進一步,那起碼得是“貪戀權勢”,一生名望儘毀。
退一步,奸臣挑撥皇室親情,太皇太後賢良漱德,婦人典範。
差距實在太大,一步錯,便是無間地獄。
一念至此,太皇太後不免為之失神,心頭一團雜亂。
她已經敗了!
宗正寺鼓吹“垂簾聽政”的兩位主官,都已然貶了下去。
殺雞儆猴,其他的太宗子弟,肯定是不敢再上奏。
否則,就是挑撥皇室親情。
貶下去兩位太宗一脈,簡拔了兩位新的太宗一脈。
大宗正與宗正少卿,還是太宗一脈的人。
此舉,乃是新帝在向太宗一脈釋放信號——我還是重視你們的!
如此,那些擔心被打壓的太宗子弟,自是受到了安撫。
僅一次常朝,江子川就讓她徹底孤立無援。
所謂的垂簾聽政,簡直就跟笑話一樣。
太皇太後長歎一聲,緩緩閉目。
“他們會來找本宮的。”
作為失敗者,她已經做好了失敗者的覺悟。
一時失了智,竟是起了垂簾聽政的心思!
不冤!
說曹操曹操到,一素服太監通報道:“稟大娘娘,江尚書求見。”
“江尚書?”太皇太後睜開眼睛,問道:“陛下呢?”
“未見陛下。”太監回應道。
太皇太後點頭,不知作何想。
“讓他進來吧。”
不足十息,一襲素服的江昭走近。
“微臣江昭,拜見大娘娘。”江昭恭謹一禮。
“賜座。”失敗者見勝利者,一時緩和的心神,不免又升起些許緊張。
一介婦人,孤立無援,要慘起來是真的慘。
江昭入座,身子端正。
“江尚書入宮,所謂何事?”太皇太後問道。
“臣是來說和的。”江昭麵色平和,認真道。
“說和?”
太皇太後一怔,心頭莫名生出一股難言的滋味。
“本宮落敗,常時一次問安,便是半個時辰,刻意刁難新帝。”太皇太後疑道:“他,豈會同意說和?”
“大娘娘言之謬誤。”
江昭恭謹道:“官家是有大魄力的人,江山社稷乃是承繼於先帝,豈會因幾次刁難,就記恨大娘娘?”
江昭歎道:“微臣入京,一聽大娘娘有意垂簾聽政,便知曉是受了奸人挑撥。”
“一則,大娘娘賢德之名徹響天下,新帝已經二十有八,非是幼童稚子,以大娘娘的品行,豈會學妖後賈南風之輩,誤入歧途?”
“二則,幾位大學士都是托孤之臣,斷然不可能讓大娘娘垂簾聽政。沒有韓大相公點頭,宗正寺的人再怎麼鬨騰都無濟於事,以大娘娘的智慧,豈會想不到這一點?”
“三則,先帝積累聲望不易,傳位於太祖一脈,官家定然會非常尊崇先帝。大娘娘與先帝恩愛三十餘載,豈會傷害先帝?”
“四則,自古外戚一茬接一茬,乃是走捷徑得到的榮寵,有起有落實屬正常。
幸而,官家承恩於先帝,且是仁厚之人,太皇太後承著先帝的影響力,自然也承接著官家對先帝的感激。
官家掌權,真定曹氏仍可輝煌。以大娘娘的經曆,斷然不可能自廢武功,豈會行垂簾聽政之舉?”
江昭一本正經的說道:“江某承先帝簡拔之恩,心中不勝感激。”
“自從知曉恐有奸人挑撥祖孫之情,臣夙夜難寐。”
“幸而奸臣已除,大娘娘仍可安享晚年。”
言罷,起身重重一禮。
連著幾句話,曹氏心頭莫名心虛。
這麼一分析,她意欲垂簾聽政的想法,簡直不能用“失智”來形容。
沉默了幾息,大娘娘緩緩道:“江卿平身。”
“有勞江卿了。”
一切的一切,經江昭幾句話,就簡單概括為奸臣挑撥。
這是一種態度。
這也就意味著“失敗者”的她,並不會有想象中的淒慘。
江昭起身。
“著人,去請來陛下吧。”太皇太後望向侍立的太監,緩緩道。
江昭此來,定是新帝授意。
趁此機會,要是真能和解,那自是一等一的好。
約莫半柱香,步履聲響起。
單從步履的頻率上講,走路絕對非常急切。
“皇祖母。”
一聲呼喚,新帝趙策英大步走進,嚎啕大哭。
“朕受皇祖父欽點,登基為帝,本是大喜之事,怎料奸人挑撥你我祖孫之情。”
趙策英一禮,哭泣道:“幸而有江卿鏟除奸賊,方才解去祖孫之誤解。”
“陛下。”大娘娘甚是意外。
此言落定,已經是新君表態。
一切的為難,乃至於垂簾聽政,一筆“誤解”輕輕帶過。
趙策英走近,重重一拜,鄭重道:“朕承皇祖父之基業,便理應為皇祖母養老。”
“真定曹氏,人才輩出,朕定然重視。”
一言,承諾了曹氏將持續輝煌。
大娘娘一詫,連忙扶起新帝。
“陛下言重。”
“陛下承先帝之遺誌,自有明君之相。”
大娘娘沉吟著,擺正位置:“此番,老身受奸臣挑撥,實在是失了智。”
作為失敗者,有機會和好,那自是得和好的。
“幸而,有江尚書撥亂反正。你我二人,定如直係祖孫一樣,和睦安順。”
此言,亦是承諾。
新帝,就是正統,就是承先帝之遺誌的人!
祖孫二人,皆有承諾。
祖孫二人,重歸於好,敘話家常,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