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定羌寨。
半山半川,丘穀交錯。
十萬蕃漢士卒囤積於此,或持矛列陣,矛戟森列,或舉刀劈砍,刀光霍霍。
亦有著甲騎兵,執韁驅馬,往來奔突,蹄聲撼野。
投石機、床子弩、雲梯、撞車,陣列迤邐,不見首尾。
小將鄭曉令旗揮動,自有經驗豐富的低階將領遵令而應,指揮著蕃漢士卒變動陣型,或是聚若玄龜磐石,或是散似星流四野。
十萬屯田兵,步履所及,就連地脈都為之震顫。
此外,山坡上亦是不乏步卒練習步戰之法,背城而戰,呼喝相聞。
山丘、河穀、平地,操演不休,目之所及,皆是披堅執銳之卒。
校台,以江昭為首,張方平、王韶、種諤、張鼎、包順次第半步,麵色肅然,觀閱操演狀況。
“觀此陣型,已有精銳之風。”
“十萬士卒,不少都是經曆過熙河拓邊的老卒了吧?”江昭憑欄遠矚,徐徐問道。
所謂的“老卒”,並非是說士卒的年紀大,而是說士卒的作戰經驗豐富。
一樣的兵力,老卒占比越多,戰鬥力就越強。
從戰力上講,老卒幾乎是全方麵吊打新軍。
“正如大人所言。”王韶回應道。
江昭點頭,默默觀望。
屯田士卒的優點,就是幾乎都是老卒。
一旦遇到征戰,適當磨煉十來天,就能上戰場。
觀望了約莫一炷香。
忽的,兵馬都副總管種諤向後望了兩眼,持禮道:“大人,下官的侄兒有寶要獻。”
“哦?”
幾人齊齊一詫。
獻寶?
江昭回首,順著種諤的視野望去。
約莫百步外,有一十六七歲的錦袍少年,麵容堅毅,手上提著一柄三尺長的弩機。
“可是獻弩?”江昭問道。
“正是。”
說著,種諤眼中浮現些許期待。
少年獻弩,儼然是他早就有的謀劃。
弩!
江昭來了些許興致。
軍中弓弩分兩種,一為小型弓弩,一為大型弓弩。
其中,小型弓弩以雙手弩、黃樺弩為代表,有效射程百步左右,也即一百五十米的射程。
大型弓弩以床弩為代表,常規床弩有效射程四五百步左右,也即六七百米左右的射程。
若是三弓床弩,射程可達七八百步,也即千米射程。
偶爾以高打低,甚至還能更遠一點。
檀淵之戰,就曾有三床弓弩七百步射殺遼將蕭撻凜的戰績,震懾一時。
那錦袍少年提著的弓弩僅是三尺,毫無疑問是單人弓弩。
既是刻意獻弩,那肯定是在弓弩的某一方麵有了突破。
“讓他過來吧。”江昭拂袖道。
一言落定,江昭心中不免生起一股慨歎之意。
什麼時候,他都成了被獻寶的對象了?
種諤心頭一喜,連忙招手。
少年一望,連忙提著弓弩跑過來。
相距約莫步,少年恭謹一禮:“種氏七郎種師道,拜見大人。”
種師道?
經略相公?
江昭目光微動,淡然頷首,伸手虛扶:“免禮。”
種諤端正身子,捧過弩機,雙手獻上。
弩長三尺二寸,弦長二尺五寸,樁牙一尺八寸,葫蘆頭四寸,鐙二尺,樁長二尺三寸,角簷四尺五寸。
江昭拾起弓弩,試著拉了拉。
不拉伸約莫是半人高,拉伸了甚至能高過七尺兒郎。
相比起常規單人弩,差不多大了兩尺左右。
“此弩,可射多遠?”僅是望了兩眼獻上的弓弩,江昭心中就有了些揣測,不免出聲問道。
“三百步!”種師道清朗回應道。
“嗯?”安撫使張方平一驚。
吐蕃首領包順,亦是麵色驚疑。
單人弓弩,三百步?
一般來說,常用的雙手弩已經相當優良,射程也才百步左右。
常規床弩,也就四五百步射程而已。
這單人弓弩,都快趕上床弩了?
“西夏強弩?”王韶常年統兵,一聽“三百步”就聯想到了西夏的強弩。
所謂西夏強弩,也即西夏掌握的一門特殊的弓弩技術,射程幾乎吊打常規弓弩。
甚至,西夏還專門為強弩組建了強弩兵,並一度與鐵鷂(yào)子、步跋子合稱三大主要兵力。
西夏建國初期,以及好水川之戰,強弩兵都是主力之一,沒少讓大周軍隊損失慘重。
要說李諒祚有什麼底氣南下,強弩兵絕對是底牌之一。
這也是少有的值得邊軍重視的“重量級”武器。
當然,西夏強弩製作工藝艱難,且口口相傳,不乏一些工藝存在失傳現象。
一些製作強弩的材料,經過幾十年的消耗,也漸漸稀缺起來。
特彆是犀牛角,那真是取一支就少一支。
國土太小,注定了西夏資源匱乏,難以循環周轉。
經過幾十年的傳承,不但沒有技術更新迭代,甚至都可能比不上幾十年以前的水準。
也因此,西夏強弩兵的規模可謂是越來越小。
李諒祚手上的萬軍隊,可能就連一成的強弩兵都沒有。
究其緣由,一方麵是西夏強弩不易製造。
另一方麵,相比起強弩兵,西夏有更為強勢的兵種。
騎兵!
強弩兵,並非是不重要,但並不是最重要的。
如此,有限的資源自是更為優先供給西夏騎兵。
西夏強弩,偶爾可能遇得見,但終歸還是比較少。
“仿的西夏強弩。”種世道解釋道。
王韶了然,雙手抱於胸前,頗有興致的觀望。
西夏不珍惜強弩。
殊不知,大周甚是重視此弩,屢屢想著要仿製西夏強弩。
但很可惜,西夏強弩幾乎不會落到大周的手上。
幾十年過去,也沒真正仿製出來。
種師道,仿了出來?
王韶不免望向種諤。
這老小子,早不掏出來晚不掏出來,偏偏這會兒掏出來。
這是要把侄子推給江大人啊!
一個武將,竟然還玩起了心機。
“試一試吧。”
江昭平和道。
說著,持弩向著校場弩區走去。
幾人連忙跟上去。
一入校場,相距靶子三百步。
“我來為大人演示。”
種師道掏出一根尺許長的弩箭。
弓弩入手,腳踩弓弦奮力一拉,“哢哢”的一聲,弦已掛牢。
王韶望了一眼,不禁頷首。
這種裝弩箭的方式,已經非常接近床弩。
一般的單人弓弩,伸手奮力一拉就行。
床弩則是幾人一起裝弩箭。
種師道獻上的弩箭,以腳蹬的方式壓入弩箭,差不多是介於兩者之間。
三百步,還真有可能。
弩箭上膛,瞄準三百步外的靶子。
扳機扣響!
“噠!”
一聲尖銳呼嘯,矢若流星。
三百步外,靶木應聲爆開,四分五裂,碎屑紛飛。
“好!”
“好啊!”
江昭撫掌含笑,麵露讚許之意。
“此弩,可量產否?”
“可。”受到大名鼎鼎的小閣老的讚許,種師道大為振奮。
“此弩從何得來?”江昭又問道。
“去歲有小股西夏入寇,晚生隨叔父禦敵。俘虜了一人,乃是黨項部落的小酋長。為求庇護,獻上了西夏強弩部分機關的製作法子。”
“晚生依據小部分西夏強弩的製作之法,一點點的精良,最終製作出了三版強弩。”
“這是最為優良的一具。”
說著,種師道從懷中掏出一份折迭的紙張,其上就是強弩的最終改版。
“此弩為大周首創,還望大人賜名。”
江昭滿意點頭,不禁向著少年望去。
舉止從容,張弛有度,已有“經略相公”的雛形。
沉吟著,江昭緩緩道:“有此良弩,實為國之幸事。記得西夏有一騎兵名鐵鷂(yào)子,此弩,便叫為破鷂弩吧!”
“謝大人賜名。”種師道連忙一禮。
江昭越看,越是滿意。
“獻上破鷂弩,實為大功一件。”
“你可要什麼賞賜?”江昭問道。
種師道麵色遲疑,試探性的說道:“晚生仰慕先生已久,不知可否侍立先生左右,學些本事。”
一言既出,近旁的種諤時刻關注著上司的麵色。
要是有絲毫不對勁,他就會以“小孩子不懂事”打斷侄兒的請求。
要是沒有不對勁,那自是順其自然。
侍立左右?
說白了,就是“半”拜師。
不是拜師,而是“半”拜師。
文臣地位高,自然不乏一些武將想要受到文人的認可。
由此,自然有些武將選擇走“半拜師”這條路子,也即以弟子的姿態向文人求學,但沒有弟子之名。
近一點的,內閣大學士範仲淹,就曾有武將以弟子的姿態將向其求學。
江昭不免沉吟起來。
經略相公,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
“可。”江昭點頭。
種師道大喜過望,連忙下拜:“種師道,拜見先生。”
相比起武將“半”拜師範仲淹,求取認可而言,他“半”拜師小閣老,好處可不止這麼多。
一則,小閣老是真有真本事,能教導於他。
說是“半”拜師,實則與真拜師沒有區彆。
二則,小閣老是真能扶持起來武將,王韶、顧廷燁都是典型例子。
統帥型文人,注定了大規模戰爭肯定都是以小閣老為主導。
如此一來,小閣老要想扶持起來某位武將,簡直不要太簡單。
江昭含笑,扶人起來。
“日後,就跟著我吧。”
“究竟能學到多少真東西,全憑你的悟性。”江昭徐徐道。
種師道連忙點頭。
“這破鷂弩,讓人量產製備。”
弓弩遞給種諤,江昭吩咐道:“西夏以騎兵為主,不稀罕單人強弩。殊不知,此物可是非常適合大周軍隊。要是可行,乾脆拎出一萬人單列為強弩兵。”
“諾。”種諤鄭重點頭。
“練兵吧。”
江昭吩咐道:“練一練,也是時候跟李諒祚會一會了。”
“屆時,沿著河州北上,把他們逼到樂州去。”
“至於能不能開疆拓土,就指望強弩兵了。”
不能打死西夏。
一旦打死西夏,三足鼎立被破壞,大周就得直麵遼國。
不過,不能打死,並不意味著不能打殘,吞一點西夏的疆土。
王韶頷首。
是騾子是馬,終歸得遛一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