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眼時,崔鈺三人已經站在一片倒懸的星空下。
頭頂是深不見底的墨淵,腳下踩著碎裂的鏡麵。
無數棱鏡碎片懸浮在虛空,每塊碎片都映著扭曲的人影——崔鈺看見某塊碎片裡自己高坐雲端,腳下踩著守心坪的廢墟;蘇玉娘瞥見另一塊碎片中自己雙刀滴血,身後倒伏著繡鴛鴦錦帕的少女;李漁的折扇停在半空,扇麵映出他身披龍袍坐在白骨壘成的帝座上狂笑。
“好一麵照妖鏡。”崔鈺的異色雙瞳掃過星穹,金青光芒刺破黑暗,照見深淵中央的棋枰。
那不是尋常棋盤,縱橫十九道溝壑流淌著水銀,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嵌著人腦大小的水晶。水晶內封凍著記憶殘片——七歲跪在雪地艱苦修行的崔鈺,蘇家祠堂中尖叫求生的蘇玉娘,東宮窗欞下偷讀《山河誌》的小皇子。
而棋枰對麵,坐著個由萬千鏡片拚湊的人形,指尖拈著枚黑子,子身刻著“陳摶”古篆。
“落子無悔。”鏡片人開口,聲音像冰層開裂。黑子叩擊天元位水晶的刹那,整片深淵劇烈震顫!
崔鈺腳下的鏡麵突然塌陷。
再站穩時,已置身雲海仙宮。
白玉階下跪伏著萬千修士,靄靄祥雲中遊動著九條五爪金龍。他低頭看自己雙手——肌膚瑩白如玉,指甲流轉著天道符文。抬首望見雲鏡中的倒影:眉目依舊,右瞳卻化作純粹的金色,左瞳青芒儘失。
“恭迎九天星君歸位!”聲浪震得雲海翻騰。仙官捧來鎏金玉盤,盤中盛著顆兀自跳動的心臟,心血滲入玉盤凝成兩字——守心。
“星君請看,”仙官指向下界。
雲層裂開處,守心坪正在崩塌。青崖道人的道袍化作飛灰,枯骨仍保持著打坐姿勢。棲雲觀瓦片剝落,露出百千瓷靈驚恐的臉。一道瘦小人影在廢墟中徒手挖著,十指鮮血淋漓,腕間銅鈴早成碎片。
是蘇玉娘。
崔鈺的右瞳金芒暴漲,仙宮隨之轟鳴。隻需一念,便能降下甘霖重塑守心坪。可左手卻不受控製地抬起,指尖凝聚起湮滅神光——天道無情,舊緣當斬。
“師兄!”淒厲呼喊穿透雲霄。蘇玉娘從血泊中挖出半塊青玉腰牌,正是師父青崖道人送給他的宗門信物。她突然仰頭望天,染血的臉正對仙宮:“你說過要重建道觀!”
仙官冷笑:“螻蟻之諾,怎及天道永恒?”玉盤中心臟突然爆開,鮮血濺上崔鈺雪白袍角。
右瞳深處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封印的蒼龍之魂在仙格壓製下瘋狂衝撞,龍吟震得仙宮梁柱崩裂。崔鈺看著自己緩緩抬起,那即將按下毀滅之印的左手,忽然並指刺向自己右眼!
“仙途坦蕩,”他任由金血從指縫湧出,染紅天道符文,“不及守心坪一碗糙米粥。”
指尖貫入眼眶的刹那,仙宮景象寸寸龜裂。真正的劇痛來自腳下——蘇玉娘的雙刀正插在他影子心口,刀柄銅鈴殘片紮進她掌心,血流如注。
蘇玉娘的刀插在崔鈺影子上,真實的觸感卻是捅進自己心窩。
她跪在血泊裡,懷中抱著崔鈺冰冷的屍體。青竹杖斷成三截,異色雙瞳成了兩個血窟窿。
風雪卷過龍虎山七十二峰,也卷來胭脂香。三個華服女子從霧中走出,腕間係著與崔鈺道袍同色的青穗。
“姐姐們來遲了。”為首女子鞋尖踢了踢崔鈺僵硬的右手,他掌心還緊握著半塊紅豆糕,“這呆子臨死還攥著給你的點心。”
蘇玉娘喉間湧上鐵鏽味。她認得那糕點,是昨夜自己隨口說想吃的廣陵小食。
“藥王穀的餘孽也配談情?”另一個女子掩口輕笑,腰間掛著“紅袖招”玉牌,“玉姐姐的玉笛,可是用你蘇家人的腿骨做的呢。”
最後那個女子最年輕,怯生生拽著崔鈺染血的袖角:“崔哥哥答應教我符法”她突然抽出一柄喂毒匕首紮進屍體心口,“現在不用教啦!”
銅鈴碎片在蘇玉娘腕間發燙。藥囊裡三百粒星辰籽瘋狂衝撞,孔雀藍光暈裹住她全身。雙刀嗡鳴著離地飛旋,刀光所過處,三個女子頭顱滾落雪地。血噴濺在蘇玉娘唇邊,竟帶著蜜糖味。
“殺得好!”無數聲音在深淵回蕩。那些棱鏡碎片裡映出更多身影——金虹商會的舞姬,嶺南毒宗的聖女,甚至幼時嘲笑過她的鄰家姑娘。她們嬉笑著去扯崔鈺的屍體,發髻間簪著從他道袍撕下的布條。
刀光越來越盛,血霧幾乎染紅整片雪崖。蘇玉娘踩著堆積如山的女屍,突然瞥見某塊鏡片——那是未來的自己,雙瞳赤紅站在屍山巔,腳下踩著的那些剛剛被她斬殺之人。
“你看,”心魔的聲音裹在風雪裡,“情是穿腸毒,恨是長生藥。殺儘天下負心人,方得大自在!”
藥囊在此刻炸裂!
星辰籽並非射向敵人,而是狠狠貫入她自己雙腿。劇痛讓她跪倒在崔鈺屍身旁,染血的手卻顫抖著覆上他心口匕首——拔出的瞬間調轉刀尖,捅進自己丹田!
“姑奶奶的情”她嘔著血大笑,“輪不到他人來斷!”
李漁的扇骨正卡在自己頸間。
他站在金鑾殿的蟠龍柱陰影裡,看著另一個“自己”高踞帝座。那人穿著他夢中見過的玄黑滾龍袍,九條金龍卻是由傳國玉璽殘角幻化,龍口咀嚼著朝臣的魂魄。丹陛下跪著軒轅炑,銀發被血汙黏在臉頰,掌中星盤裂痕處插著半截扇骨。
“愛卿的嘴,”帝王輕彈指尖,軒轅炑的下頜骨應聲碎裂,“還是閉著妥當。”
玉階右側突然傳來鎖鏈聲。崔鈺的異色雙瞳成了兩個血洞,琵琶骨被金鉤穿透,拴在鎮龍樁上。蘇玉娘更慘,雙刀釘穿掌心,藥囊裡的星辰籽正被宮人一顆顆剜出,盛進琉璃盞呈給帝王佐酒。
“陛下英明!”沙千金腆著肚子出列,手中玉核桃換成崔鈺的青銅酒葫蘆,“藥王穀蘇家餘孽的靈種,佐以守心坪道胎之血”他猛地扯動鎖鏈,崔鈺悶哼聲中,金鉤又深入三分,“最是滋補!”
帝王撫掌大笑,腰間玉佩赫然是之前李漁抵押給蘇玉娘的那塊。他笑著笑著突然咳血,明黃帕子接住的血痰裡遊動著細小的黑蟲。
“看見了?”心魔的聲音從龍椅深處滲出,“這就是孤的結局!龍氣反噬,萬蠱噬心!可那又如何?”帝王突然暴起掐住軒轅炑的脖子,“有滿朝忠臣陪葬!有萬裡江山殉葬!”
真正的李漁在柱後發抖。折扇在他掌心化為匕首,扇墜玉璽殘角灼燙如烙鐵。隻需一步,就能割斷帝王喉嚨——就像幼年在冷宮殺死欺辱母親的太監那樣乾脆。
他踏出陰影的刹那,帝王突然轉頭。龍袍下擺掃翻琉璃盞,星辰籽滾落一地。其中一顆籽裡映出微小畫麵:廣陵城餛飩攤前,軒轅炑銀發垂落肩頭,正把金蓮子撥進他碗中。
“朋友”李漁的匕首停在半空。
帝王頸間裂開黑氣,聲音變成九千歲的陰笑:“殿下優柔寡斷,還是老奴代勞罷!”枯爪直掏李漁心窩!
折扇在此刻脫手飛出,卻不是刺向敵人。扇骨精準擊中懸在梁間的傳國玉璽——那半枚沾血的殘角。
玉璽墜落的弧光中,李漁撲向鎖住崔鈺的金鉤,後背硬生生承下帝王一擊。
骨裂聲清晰可聞。
他嘔著血抓住穿透崔鈺琵琶骨的金鉤,用儘力氣掰彎鉤尖:“醒醒崔鈺”
三人倒在真正的棋枰中央。
鏡淵仍在倒懸,陳摶老祖的鏡片化身端坐對麵,指尖拈著最後一枚白子。棋枰上黑子已占儘大勢,唯天元位一點白水晶兀自發光——晶體內封著一碗糙米粥。
“心魔噬體,道基儘毀。”鏡片人聲音無悲無喜,“可要認輸?”
崔鈺的右眼已成血窟,左瞳青芒黯淡。他忽然摸索著扯下腰間酒葫蘆,仰頭灌下軒轅炑所贈的醉仙釀。酒液混著血水滑落,澆在天元位水晶上。
水晶裡的糙米粥突然沸騰!
米粒化作星辰,粥湯漾開二十八宿星圖。
星圖暴漲的瞬間,蘇玉娘染血的藥囊、李漁碎裂的扇墜同時飛起,三股力量彙入星圖!
“破局?”鏡片人首次流露情緒,白子狠狠砸向星圖,“憑你們三個廢人?”
白子落下的刹那,整片鏡淵凝固了。
崔鈺染血的手按在蘇玉娘握刀的手背,李漁的斷扇架住崔鈺顫抖的胳膊。
三人的血順著兵器交融,滴入星圖中央。二十八宿驟然坍縮成針尖大的光點,又猛地炸開——
強光吞沒萬物。
鏡片人的身軀在光中消融,露出端坐虛空的本體。陳摶老祖的灰袍被罡風撕開裂縫,膝頭棋盤寸寸龜裂。
光潮退去時,三人站在孤峰之巔。
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斬龍淵,對麵崖壁插著一柄鏽跡斑斑的巨劍,劍身纏著碗口粗的青銅鎖鏈。淵底罡風卷著無數鏡片向上飛旋,每片鏡子都映著他們最不堪的過往。
“好一個三位一體。”陳摶老祖撫掌,背後九盞青銅燈隻剩三盞未滅,“心魔是斬不斷的。”
他袖中飛出三把匕首,懸在三人麵前。匕身刻著生辰八字,正是他們各自的心魔本源。
“崔鈺的仙障,蘇玉娘的癡毒,李漁的權痂”老祖指尖輕劃,匕首轉向深淵,“跳下去,或斬了它。”
蘇玉娘突然抓起匕首擲向深淵,刀光沒入黑暗的刹那,淵底某麵映著她因情入魔的鏡子應聲而碎。
“姑奶奶的心魔”她染血的指尖抹過唇瓣,“憑什麼給你?”
李漁的匕首卻調轉方向,狠狠紮向自己左胸,刃尖刺破皮肉的瞬間,對麵崖壁巨劍上的青銅鎖鏈轟然崩斷一截。
“這一刀,”他咳著血笑問,“可抵得過殿下心魔?”
崔鈺的匕首在掌心轉了個圈。右眼血窟窿突然睜開——竟是純粹的金色龍瞳!龍瞳凝視深淵,無數鏡片中的“九天星君”影像發出尖嘯。他反手將匕首拍進自己龍瞳,金血噴濺中縱身躍向斬龍淵!
“師兄!”蘇玉娘抓住他的腳踝,卻被下墜之勢帶向深淵。李漁的折扇同時甩出,勾住崔鈺腰間的葫蘆,三人如一串墜落的銅錢砸向淵底鏽劍。
巨劍在瞳孔中急速放大,崔鈺染血的手抓住劍柄,借力翻身踏在劍格。斬龍劍發出龍吟般的嗡鳴,劍身鏽跡剝落處露出“守心”古篆。
“原來在此。”陳摶老祖的歎息隨風飄落,鬆紋木杖從天而降,穩穩插在劍柄旁,杖身浮現一行小字:
見自己者,方見眾生天地。
罡風止息,鏡淵消散。
三人站在龍虎山真正的界碑前,碑上“龍虎界”三字被晨光鍍成金色。李漁的折扇安靜躺在腳邊,扇麵《寒江獨釣圖》清澈如洗,再不見那滴血珠。
崔鈺的右眼恢複如初,左瞳映著鬆紋杖微微發怔。山風卷來早開的桃花瓣,粘在蘇玉娘還在滲血的掌心,像一粒小小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