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幾座被風沙雕琢得奇形怪狀的巨大雅丹,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背風的穀地出現在眼前,依托著陡峭的岩壁,搭建著數十頂厚實的牛皮帳篷。
帳篷呈環形分布,拱衛著中央一片較大的空地,空地中央燃燒著數堆巨大的篝火,橘紅的火焰跳躍著,驅散著戈壁夜晚迅速降臨的寒意,也映照著帳篷上繪製的古老火焰奔馬圖騰。
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焦香,皮革的味道,草藥的苦澀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被篝火壓製的硫磺氣息。
這裡便是烏雅部的營地,如同紮根在死亡戈壁邊緣的頑強堡壘。
烏雅珞嵐的到來引起了營地一陣小小的騷動。婦孺從帳篷中探出頭,看到他們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統領,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精壯的戰士立刻迎了上來,想要攙扶,卻被她揮手製止。
她徑直走向營地中央那座最大,也是位置最靠裡,緊貼著陡峭岩壁的那頂帳篷。帳篷門口懸掛著用某種凶獸獠牙和彩色羽毛編織的奇異飾物。
她沒有回頭,隻是掀開了那帶著濃重羊膻味的厚重獸皮門簾。
“進來。”她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崔鈺帶著糖魃,低頭彎腰,踏入帳篷。
帳篷內部空間頗大,陳設卻極為簡樸。獸皮鋪地,幾張矮幾,角落堆放著武器和鞍韉。
最引人注目的,是帳篷最深處的岩壁!
那並非天然岩壁,而是經過了人工的修整與雕刻。
整麵岩壁被鑿刻成一幅巨大猙獰,令人望之生畏的浮雕!
畫麵的主體,是一個深不見底,扭曲旋轉的巨大漩渦。漩渦的邊緣並非水流,而是無數掙紮哀嚎,形態扭曲的生靈魂魄。
它們被無形的力量撕扯著,拖拽著,卷入那深沉的黑暗核心。漩渦的中心,一片絕對的幽暗,仿佛連光線都能吞噬。
而在漩渦的上方,懸浮著一朵奇詭的“蓮花”。
它並非由花瓣構成,而是由無數森森白骨扭曲虯結而成。白骨嶙峋,泛著慘白或汙濁的暗黃色光澤,有的骨頭上還粘連著乾涸發黑的血肉殘跡。
骨蓮的中心,並非蓮蓬,而是一團不斷蠕動,變幻著形態的濃鬱黑氣。黑氣中,無數充滿怨毒與饑渴的猩紅光點閃爍明滅,如同地獄惡魔的眼睛。
絲絲縷縷粘稠如墨的幽冥死氣,正從骨蓮的“花瓣”縫隙中不斷逸散出來,如同活物般纏繞扭曲,試圖侵蝕整麵岩壁。
浮雕的線條粗獷古拙,充滿了原始蠻荒的衝擊力,更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邪異與不祥!僅僅是注視著它,就仿佛能聽到無數亡魂的哀嚎,感受到那漩渦深處散發出的令人靈魂凍結的幽冥寒意!
糖魃赤金色的瞳孔瞬間亮了起來,小鼻子用力嗅了嗅,指著那骨蓮中心的黑氣,驚奇地叫道:“咦?那黑乎乎的東西,聞起來好餓的樣子!”
烏雅珞嵐沒有理會糖魃。
她站在浮雕前,背對著崔鈺,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單薄。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過浮雕漩渦邊緣那些痛苦掙紮的魂魄雕刻,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卻字字如冰錐,刺入崔鈺的耳中:
“看到了嗎?這就是西涼王陵之下真正的景象!你眼前的東西,還不及那王陵中‘枯骨生蓮’的十分之一!它根本不是寶物,它是活著的詛咒!是幽冥泄露的膿瘡!是仙魔大戰遺留給這片土地最惡毒的傷疤!”
她猛地轉過身,蒼白的臉上,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死死盯住崔鈺,裡麵是刻骨的痛楚與冰冷的絕望:
“我父兄,我烏雅部三百年來七十三位最精銳的戰士,他們的血他們的魂就是被這鬼東西吸乾的!它就像永遠填不滿的貪婪之口,任何靠近它的生靈,都會被它視作養料,無情吞噬!生機、魂魄、血肉點滴不留!”
“你還要用它救你的師妹嗎?”烏雅珞嵐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淒厲的質問,“你告訴我,用這種吞噬了無數生命的邪魔之物換來的‘生機’,你敢用嗎?!那還是你的師妹嗎?!還是說,你隻是想親手製造另一個被幽冥控製的怪物?!”
帳篷內死寂一片。
隻有篝火在帳篷外燃燒的劈啪聲隱約傳來,映照著岩壁上那猙獰的幽冥圖騰,光影搖曳,如同無數惡鬼在舞蹈。
那骨蓮中心的黑氣仿佛在烏雅珞嵐的控訴下更加濃鬱地翻滾起來,猩紅的光點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陰冷、絕望、詛咒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潮水,幾乎要將人淹沒。
崔鈺靜靜地站在圖騰前,青金雙瞳倒映著那朵由白骨與怨念構成的邪異蓮花,以及漩渦中無數掙紮的魂魄。自在靈符在心竅流轉,琉璃光暈竭力驅散著那邪異圖騰帶來的精神侵蝕,保持著他靈台最後一絲清明。
烏雅珞嵐泣血般的控訴,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他的道心之上。吞噬生命的邪物被幽冥控製的怪物這些字眼帶著冰冷的現實,刺向他內心深處最不願觸碰的恐懼。
他緩緩抬手。
指尖並未觸及腰間的歸心劍柄,而是輕輕撫過劍柄末端,那道盤繞的、在昏暗光線下更顯蒼涼的龍紋印記。指尖傳來的,是千年沉寂的冰涼,是無數裂痕的粗糙觸感。
他的動作很輕,很慢。仿佛在觸摸的不是一柄劍,而是一段沉寂了太久,染滿了血與火的往事。
“縱是十死無生”
崔鈺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異常平穩,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
他抬起頭,青金雙瞳不再看那猙獰的圖騰,而是穿透了厚重的帳篷,仿佛望向了北境寒疆深處那具冰封的玄棺,望向了棺中沉睡的容顏。
冰藍與赤金的光澤在他眼底深處緩慢而堅定地輪轉交融,如同亙古不變的陰陽磨盤,碾碎著所有的猶豫與恐懼。
一股源自洪荒的蒼茫意誌,混合著燭龍真靈不屈的咆哮,無聲地彌漫開來,竟隱隱與岩壁上那幽冥圖騰散發的陰冷死氣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縱是邪魔纏身,孽火焚魂”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後路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如同金鐵交鳴,撞在帳篷的獸皮壁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燃燒的寒星,牢牢鎖住烏雅珞嵐蒼白而震驚的臉龐。
“此路,我亦必行!”
“蘇玉娘,我必救!”
“此心此念,縱九幽黃泉,萬劫加身——亦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