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微雲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他想到了自己。
其實早在蕭祁凰開口說出這個案子時,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孝道是需要遵守的,但不能盲目遵守。
人在能力範圍之內應該學著自救,那個被虐待致死的邱氏或許無力自救,他這個朝廷命官卻是可以的,他不應該逆來順受,讓自己處於一個卑微的處境之中。
一個朝中官員若連最簡單的自救都做不到,他又該如何替其他人維持公道?
雖然清官難斷家務事,可一方父母官若能做到公正開明,凡事從法理和人性兩個方麵斷案,並且合理運用律法賦予的權利,而不是死板硬套,總能自然能帶動一方風氣向好。
“本宮給你三天時間。”蕭祁凰淡道,“你把自己手頭的事情安排一下,明天開始去大理寺報到。曹家這樁案子就交給你負責,大理寺卿段大人會給你分配人手,你想怎麼查就怎麼查,本宮想看看你辦案的手腕和魄力。”
季微雲恭敬應下:“是。”
“季微雲,三年前你既然能在那麼多學子之中脫穎而出,考得頭名,你的腦子應該挺好使。”蕭祁凰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本宮不會要求你反抗嫡母,做出有損官風和名聲之事,但你的仕途和榮耀跟季家息息相關,你的嫡母能不能過上好日子,取決於你以後仕途能走多遠,你若前程不保,你季家將再無風光可言——隻要讓她意識到這一點,本宮相信她會收斂自己的行為,你卻偏偏選擇忍受,甚至連累你的生母跟著忍氣吞聲,這就是你作為兒子的孝心?”
季微雲麵色微變,垂眸不語。
他確實太軟弱。
從小到大都活在嫡母的威壓之下,不能反抗,不敢反抗,因為他總是擔心自己的反抗會給姨娘帶來麻煩。
幼時讀書需要父親和嫡母支持,長大後可以通過抄書賺一些錢,可他依然受孝道所困,考中仕途之後,他每天要進禮部當值,隻能留姨娘一人待在家裡。
他擔心若反抗嫡母,姨娘的日子會不好過,他甚至連給姨娘買個丫鬟的能力都沒有。
為人子,他實在無能。
一個連自己生母都保護不了的無能之人,又如何為百姓做主?
季微雲想通了這一點,行禮告退。
臨走前,他鬼使神差一般轉頭看向坐在書案後的蕭祁凰,心頭忽然想到,長公主是個女子,而且是個容貌極美的女子。
雖然她有著天下所有女子都不及的尊貴出身,讓她在麵對任何男子時都有足夠的底氣,不至於跟其他嫁雞隨雞的女子一樣,被迫委曲求全。
她也未曾受到那些三從四德的影響。
她的心智那麼強大,絲毫不遜於男子。
這些其實都可以理解。
有後盾的人總是無所畏懼的。
讓季微雲理解不了的是,一個出身尊貴,自小未曾受過任何委屈的女子,她的心胸卻那麼寬廣,對女子有著天生的憐憫之心,她能想到那些女子——甚至是其他弱者的處境。
她試圖以一介女兒之身對抗千百年來對女子的打壓,試圖通過培養一些心善的官員,潛移默化地為女子謀求更多的權益。
她對女子有仁愛之心,亦心懷蒼生,將來必定是個史書留名的長公主。
季微雲轉身走出書房,心頭翻起微瀾。
蕭祁凰不知道季微雲心裡的想法。
季微雲離開之後,她把書房裡的奏折都看完,命人備馬,她要進宮。
她給了季微雲三天時間,季微雲卻用了兩天就查清了來龍去脈,這兩天的時間裡,他先帶人把曹家母子抓進大牢,然後才去曹家詢問下人口供,若提供證詞屬實者,可得一兩銀子。
若是明知真相而隱瞞不報,一並下入大牢,因為事關人命,所以他問得格外仔細。
官府出麵,曹家下人一五一十全說了。
事實比邱家兄長狀告的還要可恨,曹夫人對兒媳常常以立規矩為由磋磨,而丈夫曹遠則在母親挑撥之下,數次對邱氏動手,小產的那一次,就是因為被丈夫一巴掌打得跌倒地上,當場就見了紅。
曹夫人和兒子都慌了,趕緊命人請了大夫過來,孩子卻已經保不住了。
曹氏因此大罵兒媳是個廢物,連個孩子都保不住,還罵她命賤,曹家娶了這樣的兒子是上輩子造孽。
而邱家並非不知道這件事,邱氏被打小產之後,曾回家哭過一次,說日子過不下去了,邱家兄嫂為了息事寧人,一直勸邱氏忍著,這一忍就忍到了邱氏死訊傳來。
為了確保證詞的可信度,季微雲還命人叫來了曾經給邱氏看病的大夫,經大夫證詞,那天邱氏小產時氣色很差,臉上巴掌印很明顯,大夫對她印象極為深刻。
人死之後,邱家兄嫂想要為妹妹討公道,數次到曹家討說法,雖說要表現出幾分兄妹情深,可真正的目的卻是想要得到一些賠償。
季微雲查清事情真相,當場判邱家兄嫂每人打十個板子,並且滿城貼出告示,把邱氏回家求助而邱家兄嫂置之不理一事寫得清清楚楚,邱氏兄嫂所受的懲罰也標示清楚。
季微雲意在告訴其他人,女子就算出嫁,也不是夫家的所有物,父母兄嫂不該對女兒的處境視而不見,而是該做她的後盾。
每個人的命都不應該被漠視。
這個告示一出,引起滿城嘩然。
而罪魁禍首曹家母子,則直接判了斬首。
罪名是虐待人致死,與殺人無異。
當然,季微雲隻有審判權,沒有決策權。
事關死刑,需要上報刑部核準。
刑部尚書看了案卷之後,覺得這樁案子不應該判死刑,駁回了判決。
季微雲因此跟刑部尚書爭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