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完了,薑亮卻沒看父親,隻望著灶裡那團火。
火光舔著鍋底,把人影晃在牆上,落得長長一條。
薑義聽著,麵色也不由一緊。
一則是驚。
神魂之象,一家子觀想了幾年,腳步都沒踏出半分。
沒曾想這一門,反倒叫這最不被抱希望的小子無心走到了前頭。
二則是疑。
昨日他言語中輕描淡寫,說那些白骨邪氣,不過紙糊鬼影,一觸即潰。
可一提到那“血陣”二字,神色就沉了,語氣也慢了,仿佛那不是敵,是壓在他心頭的什麼舊印。
這血光若真與那陣中之物牽連,那神魂之象……怕是並不純粹。
薑義心裡起了幾分不安,卻也沒表露半分。
隻是淡淡“嗯”了一聲,語氣仍平似常日,隻道:
“這道,是你自己的。隻記著,心不亂,神自明。”
晌午時分,那鍋靈雞藥膳的香味兒,早已彌散了整座新宅。
一開鍋,湯色金黃,黏而不膩,藥氣纏著雞油往外翻,沿著梁柱縫隙直往外頭鑽。
勾得人肚裡饞蟲翻了個跟頭,個個咽口水。
薑義把湯盛出來,雞腿一剁為二,雞胸也分了好幾道,光是盛湯的瓷碗,就泛著一層溫潤的油光。
一家子圍著桌子坐下,桌不大,熱氣騰騰的。
第一口下肚,那滋味便透出來了。
一股極柔的熱意,順著脈絡往外滲,四肢百骸像是被溫水泡過,疲乏的地方都輕了幾分。
薑亮喝了半碗湯,渾身一鬆,連坐姿都帶了點倦意,背一靠,整個人仿佛卸了甲。
席間最熱鬨的,自然是薑曦。
這小丫頭終於吃上心心念念的靈雞,端著碗蹲在桌角,扒飯扒得歡,嘴裡還不忘誇爹貶哥:
“爹爹燉得這雞,比大哥做的強十倍!”
說著還狠狠吸了口雞湯,滿臉滿足。
薑明在一旁聽著,隻笑不語。
飯後,他自覺地去了後林果園裡,摘了幾顆通紅的熟果子來。
自從薑亮歸家,往日裡一熟就沒影的熟果子,不知怎麼的,都穩穩地掛在枝頭。
薑曦拿了果子,吃了一口汁水四溢,竟眼眶紅了,抱著薑亮胳膊央著:
“二哥多住幾天罷,你一走,這果子又要沒了!”
薑義捏著果子,沒急著說話。
隻在飯後收拾碗筷時,順手把小兒觀想神魂、見了一線血光的事,跟薑明提了一句。
話說得輕,神色也淡,仿佛隻是嘮家常。
可薑明聽著,那咬果子的動作卻慢了下來,目光一閃,嘴角的笑意也沉了幾分。
果子核擱進碗裡,他沒多言,站起身時連椅腳都沒拖響。
學堂也不去了,吩咐小妹這個“副幫主”帶句話,說今日自行習練。
話音未落,人影已拐過前院石階,往後山那頭去了。
腳步不快,卻透著股子凝意。
收揀完畢,薑義吩咐一聲,喚了一家子出來,院中取了幾根木棍,兩兩對練。
既是煉化那鍋藥膳的勁力,也算趁著筋骨還熱,走上一走。
柳秀蓮也來了,袖口挽到肘頭,招式雖慢,卻打得規矩。
薑曦小丫頭起初偷懶,幾下棍下來也打起了精神,叫嚷著不讓娘親留情。
一家人叮叮當當打得熱鬨,可薑義心頭,總有點事壓著。
與小兒對了幾招,腹中熱意稍斂,他便收了勢,把棍擱在一邊,獨自站到院角。
山風從後頭吹下來,院子裡樹葉微響。
他抬眼望了一眼後山。
那山不算高,論腳程,以薑明的身手,半個時辰登頂下山也夠打個來回了。
可天光一點點西斜,灶上的水都滾過兩輪,那道熟悉的身影還是沒見著。
他沒出聲,隻回屋拿了壺熱茶,坐在門前的老藤椅裡,一口一口抿著,神色不動。
隻是那茶早涼了,盞還在手裡捧著。
等到天光將暮未暮,飯菜都快涼透,薑明這才從山後折回來。
一身灰撲撲的草屑,鞋底也粘著些泥,像是在山上操練了一番。
他倒沒說累,麵上氣息沉穩,隻是眼下微倦。
薑義見狀,心頭那口懸著的氣也便悄悄鬆了。
薑明一進門沒繞彎子,衣裳都沒拍乾淨,便直接在桌邊坐了,抬眼望向弟弟,語聲不高:
“聽爹說,你觀想神魂時,現了點異象,細些說與我聽聽。”
這語氣不算嚴,也不算溫,像是家裡兄長常有的那種理所當然。
薑亮聽得熟,自是乖乖點頭,毫無藏掖。
將那日入定所見,一樁樁一件件複述一遍,語氣平平。
隻在說到“血光極靜”時,眉角微動,像是不知這靜,是福是禍。
薑明聽著,指尖在桌邊點了幾下,不緊不慢,像在理線團,理順了,才緩緩開口:
“這也該是樁造化。”
語氣淡淡的,卻不敷衍,反倒像是早有幾分猜著了。
“你在陣中所見景象,怕是太重太深,雖強自按下,但人心之念,最是藏不住的。”
“這等東西,越是不看,它越躲在心底。你這一回能靜定生象,便是它藏不住了。”
“不是劫難,是你心神紮得夠深。那一線血光,是你魂底印出來的影子。”
薑亮聽得緊了,眼裡那點少年意氣也褪了幾分,忙問了句:“那……可會有什麼妨害?”
薑明卻隻是淡淡一笑,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慢聲道:
“神魂之象,不問妨益,全憑人心。”
“你心浮,它便搖;你心靜,它自明。”
“不是那血光難馴,而是你心念不定,才可能叫它反噬。”
他語氣緩緩的,像說的是門外風,卻句句都打在心裡。
“這世上本無吉凶。好壞,都是起念那一刻分出來的。”
薑亮一聽,心底那口繃著的氣終於鬆了,長舒一口氣,眼裡帶笑,嘴裡也忍不住感歎:
“大哥真是厲害,連這等道理都曉得。”
薑明卻不接那誇,隻笑了笑,語氣裡像有點戲謔:
“書裡都有,你要是真去讀,怕是比我說得還全。”
他話沒說儘,可薑義在旁聽著,眉角卻輕輕一動。
他知這大兒素來穩重,話說一分,心中多半藏著九分。
這些理路,書中或有,可說得這般清楚透亮,哪裡是幾本書能教得出來的。
可他也沒點破,隻低頭呷了口茶,熱氣裹著茶香,拂去了心頭那點微涼。